————月余后、宣威城、費家議事堂
康大掌門此前誤以為的誓師大會今日未開,議事堂中除去費家這兩人一鳥三位上修之外,其余還未夠得分量的金丹修士卻是悉數未來,只余他與蔣青二人罷了。
費天勤打量著才成金丹的蔣青,后者照舊是一襲黑色勁裝打扮。
室內靈粹燈盞的燈光落在他臉上,卻不見證得金丹該有的半分張揚。
只眼尾那點冷意淡了,轉而添了幾分沉靜,像深潭映著星光,看著平和,卻藏著深不見底的底蘊。
“該是更能勾得那些女兒家魂牽夢繞了些,”費天勤想到這里,又瞥過一眼挨著蔣青立著的康大寶,“這卻是某些人哪怕證得元嬰、都難有的本事。”
將心頭這些揶揄念頭盡都撇去,費天勤心頭最后再發暗嘆:“不錯,與裂天劍派中那幾位惱人的角色,卻都是一般氣度。
這哪是鋒芒減了,是把鋒刃藏進了勁裝底下、藏進了才成的金丹里頭,內秀不假,實則比從前更難測。”
這老鳥念到此處,目中登時再生欣賞之色。只覺這般斂去銳氣的蔣三爺,才是真的成了氣候。
費天勤猜中了謎底,倒是殊為少見的生出童趣出來,先是頗為得意地瞥過下手的費南応一眼,這才再轉向蔣青說話:
“不錯,丹成中品、前途無量。”
這老鳥對于蔣青似是有些格外優容,每每相談時候,都鮮有從其口中聽得對后者的貶損言語,這卻是連費南応這類費家后備家主都難有的際遇。
蔣青聽得夸贊,抱劍施禮謝過。
上首那老鳥卻是想也不想,下一息又射出枚翎羽點在虛空,化開一道縫隙。過不久,就在這縫隙里的斑斕流光之中,滑出來一把赤紅的三階下品飛劍,徑直落在蔣青腳下。
費天勤對這能令得尋常上修生死相斗的法寶飛劍顯是不甚在意,只朝著蔣青悅聲笑道:
“本來以為就算小友丹論理清過后,便算要籌備結丹,亦也要再等個十年八載方能成行。卻不曾想,今番卻是走了眼。”
中品金丹費家立家這般久,亦也只出來費南応與一位費天勤都未見過的費家先人。任誰能想得到居然在一名不見經傳的邊鄙小宗,竟也能連續冒出來兩位。
這老鳥語氣里頭透著些驚奇意思,然一雙銳目里頭卻是不見波瀾。
與它一般表現的,還有同樣在列的費南応、費東古二人。這京畿巨室出身的金丹上修,又在公府之中求得高位,按理來言,是能稱得見多識廣才對。
可甫一念到康、蔣兄弟二人這般境遇,旋就還是暗自驚奇。
其中費南応暗自想到:“再出一中品金丹于整個大衛天下而言,或也勉強能稱得是一談資。
若是康大寶一開始即就將這事情宣揚四方,公府一方諸位真人和秦國公當是能騰出空來,親自召見的。
匡琉亭見得蔣青這與康大掌門出身一般無二的寒微修士,竟能有如此造化,說不得這消息都已呈到了玄穹宮的御案上頭。
便連今上,或都要不吝再用仙影石蒞臨一回了。確如老祖所言,這康小子卻是能沉得住氣的,真是怕遭了旁人惦記不成?!只是這消息又能瞞得多久?多少有些多此一舉了。”
康大掌門卻難盡曉得自家伯岳所有念頭,只是在心頭概嘆不止。
費天勤只一隨便出手,便撥付給了蔣青一把三階下品飛劍,固然曉得這扁毛老祖歷來大方,可這手筆卻還是超出來了康大寶此前預計。
于是待得處變不驚的蔣青行禮謝過之后,康大掌門亦也邁步過來,躬身拜道:“多謝老祖厚賜,”
“你家師弟自己爭氣、又不是像你一般吞吃了我費家許多菁華所在,哪里需得謝我?至于這等物什,隨便宰個金丹便能撿回來,也消言謝?!”
康大寶便是豎起來耳朵,卻都難聽得清楚這老鳥話里是褒是貶。
他正被后者話中豪氣所言,隨即便要再替蔣青言上幾句謙辭,下一息卻被上首那費家老祖搶話言道:
“這飛劍算不得上乘貨色,暫且用上一段時候倒也無礙,但卻難蔣小友契合十分。將來若是有暇,康小子你或可帶著蔣小友趕赴鳳鳴州、先在顧戎那小子那里排個位次。
那小子煉器本事屬實不差,便算未有專精一器,但便連裂天劍派以利相誘過去的一眾高明器師,亦未必能選得出來幾個人能與其相比。”
費天勤這話,手握玉闕破穢戟的康大掌門倒是深有體會。
至少于他而言,這自換得了趁手法寶過后,收割金丹修士性命的速度可是有了長足進步。只是前番顧戎大匠是特意給了費天勤臉面,這才得了便利便宜。
然而這番康、蔣兄弟二人若要再去相求,茲要是再有半點拿這老鳥名頭出來的意思,即就有些太不懂事了。
不過這事情于費天勤看來不甚重要,它只是與蔣青隨意提醒過之后,便就未再放在心上。
它掃過一眼半空中翎羽,念頭一動,翎羽開始肆意地龍飛鳳舞一般。幾息過后,費天勤自秦國公府得來的詔令便就清清楚楚地落成金字、浮在半空。
費南応與費東古顯然不是頭回見得這軍令,面上表情古井不波,然而康大掌門甫一看清了上頭所有字眼,即就又蹙起了眉頭。
他只覺匡家人的軍令倒是一如既往的言簡意賅。
簡單來講,便是要費天勤率領重明宗等一眾被調撥到云角州行營的各家門戶,一路殺穿黃陂道,直撲古玄道悅見山山門。
客觀而言,這圍魏救趙之計也不是全然不可為之。
黃陂道原有三家盡墨,這三足鼎立之勢即就消融,現下是由摘星樓與悅見山各遣了一部弟子過來看管。
這些人自然與在陣前和秦國公府一方修士掙命的同門比不得,無論從哪方面來看,亦遠遠撐不起“精銳”二字。
而今所為,不過是調集人馬固守霍州、免受康大掌門的重明宗襲擾便算有功無過。
除此之外的其余人等,則是在大力征繳黃陂道一十一州靈珍資糧,間歇不停地運往山北道戰場。
這些皮薄餡大的隊伍從前膽子還大,為求早些獻功,屢屢有飛舟隊伍經過重明宗領空趕赴山北道。
但自被康大掌門親自帶人截過二三回、差點又失了一金丹性命過后,便就學乖許多,另尋了航線,往兩儀宗地面繞過。
黃陂道各家從前在云澤巫尊殿、千佛林、紅粉觀三家治下,因了這三家里頭難選出來一個好人,日子自是難過十分。
可明明摘星樓與悅見山從前也未聽得什么壞名聲流傳外間,更不是什么令人心有戚戚的左道巨宗。但論及盤剝地面的本事,卻是還要遠遠勝過原來依附在他們旗下的三大金丹宗門。
如此境況之下,便連閹驢要挨刀子了,亦也曉得叫喚兩聲,更遑論這些手頭還捏著法器靈符的修行人。
康大掌門自是清楚,因了民變四起之故、這些年來兩家元嬰宗門放在黃陂道的這些弟子手上法寶的血從未干過。
強壓之下,卻也令得黃陂道局面太平一時,可這些修士好似被驕陽烤干的一堆稻草,只要有星點火苗、即就會燃起一片火海。
茲要是康大寶處置得當,就是用這把火、將這些作威作福慣了的元嬰宗門弟子們盡都燒干凈了,亦不是不能為之。
不過這般聽起來黃陂道似是可以一戰而下、最次亦可以令其動亂不堪,然兩家元嬰宗門不會坐視費天勤立下如此大功,定會派人過來好做掣肘;
且蒲紅谷到底未有身故、扎在騰文府的兩儀宗或也還有些戰力,當勉強能算得一變數。
這般看來,其中艱難卻也不少、照舊需得好些人命來填。
費天勤見得康大掌門陷入沉思,亦也是鄭重十分,它口上雖未言過,但也清楚自家這位嫡婿論及戰陣本事亦也有些可取之處。
“公爺賜令時言,這黃陂道之土照舊依著此前故事,你武寧侯府占得下來多少、便就予你多少。”
康大寶有了武寧侯這頭銜倒也方便,畢竟武寧侯府是武勛名爵,收復失地、立得功勛、再賜實邑卻也妥帖。
畢竟匡家人到底還要些臉面,康大寶若是只背著重明宗掌門這么一差遣,匡琉亭未必會如此大方。
由此也能見得宗室暗弱的內核還未扭轉,畢竟照理而言,越是色厲內荏,才越是喜歡研究這些脫褲子放屁的門道。
指雁為羹的道理康大掌門明悟十分,自己過往亦未少用過,自然不會被那些豐厚許諾沖昏了腦子。
僅是云、憲二州即就夠得他麾下弟子拾掇許久,哪里會肖想更多靈土。
便似當年轄有數州之地的云澤巫尊殿,羈縻之下看似方便,實則手頭能動用的資糧靈珍,卻是遠不如守著一窮破州府的重明宗。
此時費天勤見得康大寶目生精光,倒也頗為欣慰,此時這老鳥倒也不拿大道理來壓后者、更不做些贅言,只是淡聲言道:
“此役或要關乎我費家往后千年興廢,”它言到這里,銳目神色倏然變得嚴肅十分,又直勾勾地凝視著康大掌門雙眸過后,再又緩聲言道:“你可曉得這干系?”
康大寶聽得此言,登時消了心頭許多算計手段。
認真而言,便算與潁州費家初時有些不睦,可隨后費家待自己可是不薄。
固然費南応這位伯岳不止一次與自己言過費家從來不需他回報什么,可依著他康大掌門性子,這時候如若還落于人后,怕是往后修行都是難安。
費家現下既是需得人竭力相助,那么他康大寶便也不能做些推脫。落在其身側的蔣青輕輕拂過才得手的飛劍劍身,顯也與自家師兄無有相左意思。
既然如今重明宗僅有的兩名金丹上修念頭一致,那在宗內便沒有做不成的事情。
費天勤見得此幕殊為滿意,換了旁的門戶,它老人家可不會如此優容。
但縱是只因了蔣青和康大寶二人,重明宗于其眼中都已能算得“親黨”一類,自然不能與那些不值錢的尋常金丹門戶一般肆意驅使。
堂內這凝重氣氛登時卸下,康大掌門落腳憲州數年,這居安思危的念頭從未停過,沒少拉著袁晉一道推演戰局。
此時正待獻計一二,堂外卻又有一信符直奔費天勤而來。這老鳥默然掃過、目生冷色,堂中畢竟無有外人,它便未做隱瞞、徑直言道:
“山北道源州屢發慘案,五姥山弟子與凡庶死傷甚眾,哀聲遍野。秦國公府遣刑曹掾勘查,得實:兇徒皆合歡宗焚桃使蕭銜所遣。
北王震怒、詰責絳雪真人,絳雪獻靈珍資糧賠罪、擬罰蕭銜閉門百年,北王許之。
然秦國公匡琉亭謂罰輕縱,抗命親赴源州,執蕭銜斬于萬眾前。五姥山上下感其雪恨,闔山修士偕父老長跪道左,欽服不已,呼聲震谷。”
短短百五十字一經念完,卻令得堂中眾修面色各異。
康大掌門登時在心頭生出來幾樁詫異:
一是合歡宗吃相競是如此難看、到底月隱真人是為大衛仙朝歿于陣中,如此施為,當真不顧體面,兼也未把北王匡則孚、秦國公匡琉亭太當回事。
這卻與外間傳言,合歡宗是與兩河道葬春冢、山北道五姥山一般,因了匡琉亭驚才絕艷、獨步天下,已經徹底俯首在大衛宗室麾下聽從調遣有些不符。
此外,如是大衛仙朝境內各家元嬰門戶之爭皆都這般冷血無情,那費家葉涗老祖能以金丹之身獨抗群狼,使得潁州費家還能保得京畿族地,卻是了不得的本事、也怨不得費天勤這老鳥會如此緊張。
二是北王匡則孚似也不如傳聞中那般殺伐果斷,因了絳雪真人身份便就優容放縱罪魁禍首,是能免去一元嬰真人心生不滿不假,然則也必會令得公府一方士氣大喪。
這位北王殿下所言所行,卻不似一老練兵家該做的事情;
三是秦國公匡琉亭,似也未徹底失了原來初心,他與康大掌門曾有過數次問對,一直向往做一革輕弊病的雄主。
康大寶本以為他自結丹過后,便就被大人物們抹去本來意氣,現下看來,這位秦國公或還留得一絲尚存?
當然,五姥山月隱真人押寶甚早。
堂堂元嬰、于匡琉亭面前竟也都能算得“勤勉”二字,而今尸骨未寒五姥山眾修便已遭欺凌,依著這秦國公性情不怒才是怪事。
但是得罪元嬰與保全士氣之間孰輕孰重,又是難得斟酌清楚。
康大掌門想到這些,堂中眾修或多或少亦也想得到。
這事弄得,自己這般都在準備豁出性命替他匡家皇帝吊民伐罪了,后方卻似要生動亂,換了誰人能不心憂?!
康大寶心頭已有決斷,卻不好在此越俎代庖。最后還是費天勤這老鳥一錘定音:“回信山北行營,云角州行營諸事已定,近日內就要出征,還請諸公知曉!”
這話卻與康大掌門所想不謀而合,勿論如何,費家是落注在匡琉亭一人身上,開弓總是無有回頭箭的。
康大寶領了差遣,帶著蔣青即刻回轉陽明山。
此時他冥冥中有一感覺,此役破局關鍵,或許就在自己這一路了。(這一部分劇情不會寫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