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內彌漫著近乎凝滯的沉默,只有引擎低沉而規律的嗡鳴,以及車身碾過不平整路面時偶爾傳來的輕微顛簸。
馮睦靠在后座,臉偏向車窗外,還在怔怔的看著世界出神。
開車的是蔣理,專注地看著前方的路,頭頂同樣鉆出條黑線,宛如詭異的天線般,筆直的穿出車頂,一路向上。
半晌,馮睦才默默的收回視線,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攫住了他。
現在的他,既不清楚這些黑線究竟是什么東西,也對這些黑線無能為力。
看久了,除了徒增心理上的沉重與一種莫名的惡心感,似乎并無用處。
馮睦無奈的吸了口氣,不可避免的就將些許的黑氣吸入了鼻息。
“才剛剛洗髓完,就又被污染了。”
馮睦的心底微微一沉。
雖然腦海中的系統面板暫時還沒有跳出任何提示或警告,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身體似乎恍惚間變得沉重了一絲絲。
身體內部似乎泛起一絲極細微的滯澀感,仿佛最精密的儀器內部,被吹入了一粒砂子。
看似只是一粒砂子,無傷大雅,但架不住他在持續不斷的呼吸啊,砂子遲早會越積越多!
“只要下城依舊彌漫黑氣,我就免不了持續受到污染。
照這個速度,要不了多久,我的身體里也會重新淤積出黑氣,五臟六腑再次被侵蝕,五感重新蒙上塵埃,回到活死人的狀態也說不定……”
想到此節,馮睦的表情不由得微微凝重起來,他心中第一次生出了要改變下城的念頭。
以往,下城無論有多黑暗骯臟,馮睦都不太在意,大不了擁抱黑暗就是了。
但如果是眼前這種具象化的“黑暗”,那還是算了吧。
倒不是突然間就轉了性子,萌生了什么悲天憫人,想要拯救萬民于水火的崇高理想。
馮睦沒那么偉大,他的動機純粹得多,也自私得多,他只是單純地想給自己的“居住環境”做一次徹底的大清潔。
但這想法也僅僅是個模糊的念頭,剛剛誕生。
具體該如何做,如何清潔,馮睦暫時還沒想出什么辦法。
“清潔自己可以用洗髓丹,清潔世界總不可能用洗髓丹吧,那要如何做呢?
如果這些人,這些建筑,這下城的一切,都能像智能家電一樣會定自清潔就好了啊……”
就在這個天馬行空的念頭閃過腦海的瞬間——
一段極其模糊的,像是老舊收音機串臺般的幻聽,毫無征兆地侵入了他的腦海。
馮睦猛地一愣,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將全部心神向內收斂,試圖捕捉這奇異的“幻聽”。
聽著聽著,他逐漸聽出來了,這是有人在向他祈禱,祈求他給出指引。
“[代行者恩賜]技能介紹里提到的‘幻聽’?”
馮睦當即明悟過來。
明白了來源,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嘗試著,將自己的意識向著祈禱傳來的方向“鏈接”過去。
沒有說明書,沒有操作指南,仿佛是與生俱來的能力,念頭生出的瞬間,鏈接便已建立。
剎那間,腦海中的聲音變得清晰無比,不再是模糊的幻聽,而是真真切切的話語,甚至能分辨出說話者聲音里的顫抖,憤怒和隱藏極深的無助。
不僅如此……
馮睦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視角”似乎也隨之發生了切換。
他感覺自己仿佛無聲無息地“黑入”了祈禱者的意識中樞,在對方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偷偷開啟了對方的攝像頭(眼睛)。
于是,他不再僅僅是“聽見”。
他“看見”了。
映入“眼簾”的,是帶點晃動的480p的第一視角畫面。
一張陳舊的木桌,上面擺著吃剩的合成粥碗,對面坐著個眉宇間積壓著沉重生活負擔的中年男人。
看起來,是一次飯桌上的,父與子的對話,這一幕他可太熟悉了。
實際上,按照技能介紹,以馮睦目前[代行者恩賜lv2]的等級,本不應具備這種“視覺共享”的能力,本應只停留在“聆聽”祈禱的層面。
但誰讓他偷偷結出“元嬰”了呢。
這屬于是“元嬰”帶給他的隱形福利,只不過馮睦自己對此并不清楚,尚且以為是技能本身的效果罷了。
馮睦靜靜地“旁觀”著這一切,通過陳鋒銳的眼睛和耳朵,感受著對方心頭的憤怒,被壓抑的火焰,以及對他強烈的感激與祈禱。
馮睦心里還有些疑惑:
“奇怪,被我放養的代行者竟對我如此狂熱,莫非,這就是技能介紹里提到的,有資質和潛力的‘圣徒’?!!”
馮睦心中思緒被勾動,聽著這段父子的談話,他忽然福至心靈般,對于清洗…..啊不,是清潔世界的方法,隱隱有了點靈感的火花……
聽著父親的回答,陳鋒銳從來沒想過答案會是如此的“不可思議”。
他不愿意相信這個真相,尤其是當他現在也變成了獲得了力量的人。
“掌握了力量的窮人會讓窮人閉嘴嗎?所以,我現在也掌握了力量,那我…..不,不會的,我絕對不會變成那種人!”
陳鋒銳沒有再辯駁父親的話,只是在心底暗暗發誓。
見兒子似被自己說服,終于聽話的低下頭乖乖吃飯。
中年男人,也不再繼續這個沉重的話題,轉而叮囑道:
“畢竟,如今的下城總歸是比你爺爺那個時候要好一點了,至少,大家能夠注冊成為公民了。
你今天就趕緊去登記注冊一下,然后就去執政府報道,你爸我找你三叔托關系,給你在執政府找了份臨時工的工作。”
陳鋒銳喝粥的動作停住了,內心里一股子邪火兒又蹭的冒出來了,又恢復了剛才看啥都不爽的態度:
“三叔?呵——,他就執政府一個看門的保安,他能有啥關系,說吧,這次他又拿了咱家多少錢…..”
“你閉嘴!”
中年男人低吼一聲,額角青筋跳起,
“那畢竟是你親叔,還能坑咱家不成?而且你懂個屁,能在執政府當保安,那跟咱們就不一樣了。
我也留心打聽過了,之前傳達室是有個臨時工,下雨天回家路上不小心觸電死了,這才空出個位置。
你叔也是花了錢,求了人,才把你名字塞進去,就這,你還得跟另外兩個人競爭,最后只要一個。
你……你最好爭氣點,好好表現,爭取能轉正留下!要不然……”
男人的聲音低沉下去,心累道:
“要不然,咱家可再沒錢給你折騰了,你就真只能……只能去焚化廠燒尸體,或者去環衛處爬垃圾山了。
那些地方的人都活不長……”
中年男人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堆,聽的陳鋒銳心底無比煩躁。
這煩躁并非全然針對父親的懦弱,更多的是針對上城,針對執政府,針對這個狗艸的世界的。
如果有的選,他才不愿意進入執政府工作呢。
他這個人三觀還是頗正的,在他眼里,下城人的不公就是執政府造成的,給執政府工作就是在助紂為虐。
他不愿意!
就在這時,他的嘴巴猛地僵住,已經沖到舌尖的拒絕被凍住了。
一個冰冷威嚴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腦海,那是來自“主”的聲音,是“主”的指引。
“答應他,潛伏入執政府!”
偉大的“主”在免費恩賜了他力量后,還給他降下了智慧的啟示。
這啟示對他而言,即是神諭。
陳鋒銳整個人怔在那里,瞳孔有瞬間的放大和失焦。
幾秒后,一種幾乎要滿溢出來的狂喜,沖破了他臉上慣有的譏誚與冷漠,他趕緊低下頭,借助喝粥的動作掩飾內心翻天覆地的海嘯。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劇烈的心跳平復下來,然后放下碗筷,抬起頭,表情變得異常認真,甚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
“爸,你放心吧,我一定會轉正,留在執政府的。”
中年男人原本還準備了一套說辭準備好好教育兒子,沒想到兒子怎么忽然變得如此…..聽話?
聽著兒子頗為有上進心的話,不知為何,他本該欣慰的,內心卻浮出了一抹淡淡的不安。
是自己的一番說教,終于令兒子醒悟了嗎?
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干巴巴地擠出一句:
“你明白就好,只要能留在執政府大樓里,你都跟別人不一樣了。”
陳鋒銳點點頭頗為認同道:
“是的,我跟別人不一樣了!”
他幾下喝完了碗里剩余的粥,隨意地用袖子抹了抹嘴巴,猛地站起身:
“我現在就去登記,然后直接去執政府找下三叔。”
動作快得幾乎帶倒椅子。
他抓起椅背上那件舊外套,急匆匆地就朝門口走去,腳步輕快得幾乎要跳起來。
對陳鋒銳而言,整個世界在“主”降下神諭的那一刻已然天翻地覆。
沒有神諭之前,去執政府工作叫自甘墮落,助紂為虐,是向這個操蛋世界的可悲妥協。
可有了神諭之后,這就叫作….奉旨打入敵人內部啊。
是的,在44名代行者里,陳鋒銳未必是最強的,但絕對是三觀最正的,他內心深處暗藏著一種崇尚的使命感。
或許幼稚,或許膚淺…..但他真的是想做番大事的。
陳鋒銳是一個真正的天生反賊。
偉大的主馮睦,也沒有想到,他的代行者中竟然還藏著一顆革命的火種。
革命好啊!
革命不就是人類世界的自清潔嘛。
陳鋒銳快步走在擁擠嘈雜的街道上。
空氣里混雜著劣質能源燃燒的刺鼻氣味、食物攤檔傳來的油膩膩的香氣、以及無數人身上散發出的汗味和疲憊味。
街道兩旁是密密麻麻、見縫插針搭建起來的棚戶和老舊樓宇,各種型號的管道和線纜外墻之間蜿蜒穿梭,如同暴露的血管和神經,許多接口處還在滋滋地泄漏著不明顏色的液體,在地面匯集成一灘灘可疑的污跡。
然而,這一切的骯臟環境,都絲毫無法影響陳鋒銳內心幾乎要噴薄而出的狂喜。
“主,主回應了我!”
這個念頭在他腦海里瘋狂回蕩,如同最振奮人心的戰鼓,敲得他心臟狂跳,血液沸騰。
他強忍著才沒有在這大街上呼喊出聲,只能化作一遍遍在心底無比虔誠的傳聲:
“主!我遵從您的吩咐!我一定會潛入執政府,絕不辜負您的期望!”
半附身于陳鋒銳意識之上的馮睦,聽著耳邊這不斷回蕩,不帶換氣的激動表忠心,心頭也是稍感無奈。
“說一遍就夠了……我又不是聾子,用不著一遍遍重復的。”
他暗自嘀咕。
但對這種飽滿的熱情,他也并未制止。
大概……這就是‘圣徒’自帶的狂熱屬性吧?
也挺好的。
畢竟,在馮睦的視角里,他除了免費恩賜了他們一次微不足道的力量,也沒再做什么。
可對方呢?
就已經對自己產生了如此盲目而熾熱的崇拜,這種投入產出比,高得讓馮睦本人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
關鍵是他此刻等于是半附身在對方身上,對方的任何情緒波動都瞞不過他,他能感覺到這人對自己無比忠誠,甚至有強烈的為自己赴死的意志。
類比一下,這人的忠誠度大抵與管重持平了。
就尼瑪離譜。
管重畢竟是被他常常帶在身邊,不斷受他的熏陶影響,可這人又是為了啥呢?
想不通啊,實在是想不通啊。
馮睦只能將其歸咎于“圣徒”的體質特殊,天生容易被“主”感化吧。
馮睦懶得再繼續糾結這個問題,馮睦收斂心神,用符合“主”身份的、淡漠而超然的語調,在陳鋒銳沸騰的意識海中回應道:
“不是我要你潛入,而是而是你渴求的答案,你所追尋的道路,恰在那里。”
陳鋒銳聽到這話,面色瞬間漲紅,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和啟示。
他心底更加狂熱地吶喊回應:
“我明白!主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主不需要我做什么,主只是在啟示我。”
馮睦:“.……”
他剛才的話是這個意思嗎?
唔,也不是不行!
馮睦覺得陳鋒銳對祂話語的理解和詮釋……相當到位,非常符合一位“主”該有的定位與逼格。
于是,馮睦從善如流,虛心接納了這種解讀,遂回道:
“路,在你腳下。我不能替你行走,但我可予你微光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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