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下街,棺材鋪門口。
逸真道長瞧著晃晃悠悠走進鋪子的球狀不明生物,好半晌沒反應過來。
這能是五老觀純天然養出來的雞?
逸真道長甚至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了,這雞其實不是五老觀那只
但誰家正經雞會養成一頭豬的?
離家‘大半年’的金鸞見到逸真道長真就跟見到親人似的,眼里頭淚水直打轉。
然而逸真道長開口第一句話卻是:“徐師弟呢?”
說完,道長便略過金鸞,三步并兩步走到門外左右觀瞧,可惜并未看到徐青人影。
金鸞嘀嘀咕咕說個不停,逸真道長聽到徐青還有事兒辦,心里莫名有些失落。
除了師父凈虛,還有已經亡故的父親胡寶松外,她也就認識徐青這么個便宜師弟了。
當聽到金鸞說自個和徐青在陰河呆了大半年,十分想念俗世時,逸真道長有些疑惑道:
“大半年?你們不是在陰河呆了七年么?”
七年?不對不對,明明是七個月,姓徐的說了,他不會騙人,怎么可能是七年.
當確認俗世確實過了七年后,金鸞好一陣沉默,按道理它本該生氣才對,但卻不知為何,它心里一點怪徐青的想法都沒有,甚至還有種他是為我好的想法。
金鸞隱隱覺得自個好像是被人類下了什么蠱咒,但它可是能克制萬蠱的神禽,有什么蠱能迷惑它的心智?
一定是錯覺,徐青雖然騙了它,但其實是用心良苦。一定是這樣,凈虛觀主便經常和逸真道長這樣說.
后院桃樹下,凈虛觀主正在講法傳道。
在小老太跟前,仙堂有數的仙家都跑來棺材鋪聽經學法。
早先凈虛觀主因隨地亂算卦,招致天罰降落,得虧桃三妹膽小怕死,甩手將十萬香火丟出,這才護住了棺材鋪一眾人等。
凈虛觀主肉身不在,出竅元神又最怕陽雷這等至剛至陽之物,更何況是針對元神真人的天雷了。
沒法子,小老太雖說平時有些不近人情,但卻也知道好壞,所以便時常在棺材鋪里傳法講道,來補償桃樹妖。
當然,這里面也有還不起那十萬香火的原因在。
桃三妹身為掃堂仙家,提升仙家整體素養是她份內之事,是以每當凈虛觀主要開壇講法時,她便讓傳堂黃小六傳出信去,讓各堂仙家只要有空的,都來蹭課。
若按從前,這些自在慣了的仙家指定不當回事,但自從加入徐掌教的堂口,過上每年至少有五萬香火獎金,且還有各種堂口福利保障的日子后,這些仙家便總覺得若不為堂口多做點事,那都對不起徐掌教和青卿娘娘的栽培!
是以,各堂無需人督促,便一個比一個還要有干勁!
在仙家們眼里,這得是上輩子積了多大的德,才有今生在仙堂、保生廟里修行的果報?
如今哪怕徐青不在,各堂仙家依舊盡職盡責,甚至于比徐青在的時候,還要努力!
可以說,現在要是有人敢對仙堂不利,下一刻各堂仙家就得跟他拼命!
總之,頭可斷,血可流,仙堂不能倒!
在這種氛圍下,一聽到有元神真人講法,哪怕這真人說話不中聽,而且多少對披毛戴角的仙家有些歧視,但仙家們還是厚著臉皮來了。
而且學的一個比一個都積極!
風水堂由灰仙古子虛坐鎮,灰仙一類天生對地脈變化感知極為敏銳,古子虛自認身為風水堂領班,合該盡職盡責,為總堂添磚加瓦,不說將整個堂口打造成鐵桶一般,至少在他風水堂這里不能掉鏈子,他說什么也要把自己管理的這處分堂夯實成銅墻鐵壁!
古子虛聽凈虛觀主講解天地風水學說時,也最為認真,期間它遍閱典籍,遇到不解之事便尋桃三妹,再由桃三妹以十萬香火之舊情,讓凈虛觀主出言解惑。
除了風水堂,護堂、傳堂、圈堂、壓堂亦是如此。
鴰爺外出公干期間,壓堂重新選取行代理堂主職責的仙家。
鴉類以聰慧聞名,鴰爺的子孫里有一只變異白鴉最是聰慧,而今壓堂便是以白鴉‘白君子’為首。
如今五濁惡世,秉持正道修行者少,凈虛觀主見此地仙家始終堅守正道,積攢德行,心中偏見日漸消去的同時,亦產生了引導之心。
這些仙家擱在當今世上,簡直和快要滅絕的保護動物沒什么區別。
凈虛觀主一想到這些小動物哪日也會滅絕在滾滾大劫輪轂之下,就莫名覺得可惜。
罷了!既然它們如此上進,那她也樂得當一回引路人。
左右教他們三年五載,把那十萬香火的人情還清也就是了。
凈虛觀主身上別的沒有,各類道門藏書典籍卻有不少。
像什么風水堪輿、讖緯卜筮,亦或者岐黃丹道、煉器畫符,可謂種種術道,五老觀均有傳承。
眾仙家公務之余,鉆研風水堪輿,岐黃丹道,陣法之妙,學識見地已然遠遠超過尋常仙家,甚至比之一些大宗弟子也毫不遜色。
然,人情有盡時,今日凈虛觀主說的分明,七年乃是傳道授業的一道坎,而這次也是她最后一次傳道講法。
當把一則丹道困惑與白小仙講解分明后,凈虛觀主終于松了一口氣。
無債一身輕,這十萬香火的債務總算是結了。
不過正當凈虛觀主心里松快之時,逸真道長卻帶著一只目測至少得有二三百斤的球狀生物走了過來。
當聽聞金鸞躲過五百年雷災時,凈虛觀主難得夸贊了一句:
“我還道那白沙河是誰人在渡劫,卻不曾想竟是你這五德禽!”
雄雞乃五德之禽,具有文(冠)、武(足距如兵)、勇(敢于死斗)、仁(見食相呼)、信(守夜報曉)五類品德。
要知道以往凈虛觀主都叫金鸞‘知時畜’,可見此時的小老太評價有多高。
但當凈虛觀主聽到金鸞為了躲避災劫,欠下徐青十萬香火債款時,小老太整個人都不好了。
“你這扁毛畜牲!你欠下的債,怎有臉叫貧道償還?十萬香火,你便是把現在的五老觀賣了,也不夠還的!”
五濁惡世下,那些大觀廟宇的價值早已貶值,便是清平之世,十萬香火也不是一般門戶能還得起的。
難道還要讓她這個老太婆再給那些披毛戴角的仙家們,當七年學師?
不過就在小老太兀自郁悶時,小老太忽然靈光乍現,她心中一動道:“你不是簽了徐小子的賣身契么?那你便在他那里做幾年仙家,等何時還清了債務,再做回來打算!”
金鸞聽完非但不覺這是懲戒,反倒滿心歡喜。
逸真道長見狀忍不住湊到師父跟前,嗔怪道:“這七年讓徐師弟代為馴養金鸞已然是個不小人情,師父怎還要把金鸞送他那里叨擾”
“嘿!貧道又沒逼著他養這蠢雞,罷了!我看你們都翅膀硬了,胳膊肘都往外拐,干脆你也跟著金鸞過去,省得貧道礙著你們。”
“徒兒不是這個意思.”
逸真道長跺了跺腳,心里好一陣羞惱。
桃三妹坐在樹上,裙下兩條腿一晃一晃,當聽到金鸞簽下堂單,成了仙家,且欠了十萬香火后,她立時眼前一亮。
還是掌教技高一籌,這補放貸款一出,小老太不得再多掏些真本事出來!
洛京城。
徐青穿過高粱橋,打西直門進去,一路往皇城中心溜達。
這還是他第一次踏入京畿重地。
若換作以前國運大龍還強盛的時候,他是斷然不會往這等人族氣運匯聚之地跑。
萬一他與人爭斗,泄露出氣機,讓國運大龍察覺到邪祟入城,變成防御塔給他氣運磨去幾層,那他多冤枉?
而今,真龍在野,他這個擁有四層帝皇紫氣的人,便是這京城里真正的主人。
徐青走在人心惶惶的街道上,有些老百姓私底下談論要不要在北襄軍打來之前,舉家搬離京城,躲避兵災。
有人回道:“這年頭,哪里不亂?還是老老實實呆在熟悉的地方,比什么都強!”
“那萬一北襄軍贏了,我等又不知他們如何整治此地.”
就在這時,有一白面青年出現在茶館里頭,插嘴道:“哪來的萬一!那不是鐵板上釘釘的事兒!再有,且不論北襄軍軍紀嚴明,就算隨便換一人,還能比狗皇帝治理的更差?”
“也是.”
眾人心里十分認同,以至于看青年的眼神都親切起來。
“你這小子說話也忒大膽,怎能對當今圣上出言無狀?以后可得注意點,別在這大庭廣眾下說”
“小二,給這公子上壺好茶,算爺們請的!”
皇城重地。
剛喝完茶,吃完點心的徐青一路消食,跟逛自己家墳園子似的,一路走到養心殿前。
養心殿政寢一體,前殿是處理政務所在,又名勤政親賢殿,后殿是歷代帝王居住,同時批閱奏折、召見大臣的地方。
徐青走進殿內,沒瞧見老皇帝身影,倒是在通往后殿的必經之路上,碰到了一只宗師境界的看門犬。
“汝是何人?咱家馮德海,此地乃天家居寢所在,汝要晉見,可有宮牌文書?”
徐青聽這名兒覺得眼熟,他稍微一尋思,頓時想起來這人是誰。
“原來是馮公公,可是有日子沒見公公了。”
徐青說的是實話,他這些年一直在陰河古道,沒怎么超度宮里的人,屬實是許久沒在別人的走馬燈里見過馮德海了。
“你認識咱家?咱家怎不記得你?”
身穿五爪坐龍補子的馮德海收起拂塵,滿臉疑惑。
徐青不疾不徐道:“你我算是有仇,公公早年奉皇命去云夢山求問仙藥,害了我家貓一條命,這是前仇。十幾年前,你干兒子龍恩貴在津門聯合津門幫搶我貨物,這也是前仇。”
“而今,公公你觍著老臉,帶著一身尿騷味攔住我刺王殺駕的去路,讓我心里很不痛快,這是新仇。”
“公公,現在你記起我了嗎?”
大內總管馮德海臉色驟然一變,他彈出小拇指指向徐青,聲色俱厲道:“原來是你這個小雜種!咱家查了這么多年,沒曾想你倒是自個尋上門來!”
“犯下誅九族的大罪還有膽笑,你今個兒既然來了,那就別想著走出去!”
徐青咧嘴一笑,一邊掐著奇門遁甲,一邊說道:“你這人撒尿沒把,身上盡是狐騷味,爺們可不想跟你近身比斗,這么的,我給你下個咒,也省得你費力氣。”
說罷,徐青打袖子里取出一紙黃符,口誦馮德海生辰八字,連帶小時候的姓名,幾歲去的勢都道的分明。
馮德海隱隱發覺不妙,他抖擻拂塵,抬腳跺地,剛想打斷青年,取其性命,結果下一刻他便感覺到渾身冰涼,像是整個人瞬間變成了一具尸體。
與此同時,徐青手中黃符燃盡,同生共死咒已然生效!
“你!”
馮德海瞪大眼睛,撲通一聲,栽倒在地。
想他一代宗師,竟然連一招一式未能使出,就敗在了這手段如此詭譎的青年手上。
徐青走上前,看了眼死不瞑目的馮德海。
“便宜你了。”
隨手超度完,徐青又拔出左子雄贈送的長劍,將馮德海的頭顱斬下。
津門人向來講究,他來晉見天子,又怎能空著手來?
養心殿,后殿暖閣。
景興皇坐龍椅整十四年冬夏,七十啷當歲還硬挺著不肯讓座。
擱這光景,只有那有才有德的老人才算如有一寶。
而那等無德無才,又貪圖高位,不肯給年輕人讓座的老人家,那都是思想道德有問題的人。
景興皇顯然不明白這個道理。
“朕治理江山,殫精竭慮,以至于霜發鬢白,為何還總是有爾等這般禍國殃民的亂臣賊子跑來害朕?”
老皇帝看著一手拿頭,一手持劍來到殿前的青年,語氣沉凝。
“差不多得了!你家七十歲老人頭發不白?若沒白云觀那妖道為你續命,你這只啃老啃幼啃民脂民膏過活的老狗早該死了,哪還輪得到你在這顛倒黑白!”
“無禮刁民,豈能體會朕意!”景興皇臉色驟然陰沉,色厲內苒道:“君治國養民,民衛國報君,此天地至理,朕何來過錯?”
徐青嗤笑道:“天下萬民食不果腹,寒不蔽體,你也好意思說治國養民?咋了,百姓就活該受罪,活該受你剝削?”
老皇帝不以為然:“饑民何不食肉,何不以棉被覆之?彼不服田力穡,使豚羊肥壯,豈可怪朕乎?”
景興皇身居高位久了,哪怕刺客把刀懸在自己腦門上,還覺得自個是真龍天子,說起話來那叫一個理所應當。
徐青聽得直呲牙,好幾次都差點沒忍住活劈了對方。
“得!你還怪上別人了,合著你弒兄殺弟時,是因為他們皮太薄,不耐殺?”
徐青懶得跟這無道昏君廢話,他將曾經奉旨求取仙藥的大太監頭顱丟到了御案上。
“你呀,也甭跟我說這些有的沒的,我對你的天下沒興趣!我今次過來為的是咱倆的私人恩怨。至于你和自家兄弟,和天下人之間的恩怨,就由你自個去陰曹地府和他們掰扯去!”
景興皇無視徐青譏諷,皺眉道:“私人恩怨?你一介草民,平日連見朕的資格都沒有,與朕又何來的恩怨?”
徐青瞧著景興皇高高在上的樣子,眼睛一瞇,當時就抬起了染血寶劍。
“慢著!你有何恩怨且說與朕聽,若朕果有錯謬,朕向你賠個不是。你便是想借此謀個一官半職,朕也不是不能答應”
賠個不是?徐青果斷揮出長劍,下一刻便將景興皇的帝冕連帶頭皮削落在地!
景興皇痛呼一聲,抬手疾呼道:
“朕乃一國之君,你豈能如此對朕?你這是誅九族的罪過!”
“誅九族?”徐青樂了:“瞧見這大太監沒?上個說這話的,現在就在你眼巴前!”
說話間,徐青用劍挑起馮德海死不瞑目的腦袋,丟到了景興皇懷里。
癱倒在地上的老皇帝下意識接著,當看到懷里血淋淋的事物時,險些把這老龍活活嚇死。
額滴親娘哎!真真要了親命了!
老皇帝長蛇掉在身上似的,一把將大總管丟出去,隨后連跪帶爬的來到徐青跟前,鼻子一把淚一把道:“朕年事已高,只想求得個善終,若不然朕讓你垂簾聽政,這天下由你來做,朕就當個木偶,你想要這天下,等朕駕崩了,不用你費一兵一卒,這江山都是你的!朕的三宮六院,朕的一切都是你的!”
徐青嘿了一聲:“你個老東西和馮德海有什么分別?三宮六院對你有用么?別跟我扯這的那的,我來這就是為了快意恩仇來的!”
徐青一腳踹翻景興皇,下一刻藏在老皇帝寬袖里的匕首脆生生跌落出來。
老皇帝眨巴眨巴眼,努力擠出一副人畜無害的笑容。
這老狗
徐青牙花子直嘬,當即持劍一步一步走向往后爬的老皇帝。
景興皇眼看事情沒有挽回余地,當即面色猙獰道:“你不過就是貪圖朕的江山社稷,什么快意恩仇,都是哄天下人的玩意兒!借口而已!”
徐青抬起長劍,這回直接扎在了老皇帝往后爬的腳腕上。
“就你大雍的江山社稷,白送我都不要!我來這為的只是給我家貓出氣!你幾十年前攛輟隆平帝讓馮德海去云夢山求取仙藥,要拿一只九命玄貓當藥引,那貓是我養的,你害它一條性命,今天就是你償還的時候!”
“不過你聽好了,縱使今日殺你這條老狗千百次,也抵不上我家貓一根毫毛!”
貓?景興皇連痛呼都忘了,他兩眼發懵,為了一只貓就毀了大雍龍脈,還要奪取朕的性命?
那可是一國興衰!
“你就為了一貓,要殺朕?”
徐青呲牙道:“那是我家的貓!”
景興皇臉色劇變,若真如對方所言,是為他當年求取仙藥時牽連的一只貓出氣,從而毀了大雍幾百年來的社稷,那他景興皇趙冗的名兒,可就真成史書上一筆臭不可聞的笑料了。
往后趙氏子子孫孫,世世代代都得指著他的名兒罵他,哪怕進了宗祠,都得往牌位上啐一口的程度!
景興皇自知難活,而他本也就活不了多久,他最在乎的也就只有一個身后名。
他絕不容許這樣的事發生!
景興皇臉色變幻,他不顧一切,近乎瘋狂道:
“你不能因為一只貓,就毀了朕,朕乃一國之君,豈能受此屈辱?”
“你若是自詡仁人君子,就該讓朕自絕于此,如此傳將出去,也將是一段千古佳話!可你要是為只貓殺了朕,害天下百姓陷入戰亂之苦,你也會有千古罵名!”
徐青揪著老皇帝衣領子,甩手就是一巴掌。
“你個老母雞窩在大雄寶殿里不抱窩,反倒還想去打鳴讓天下人當你是公雞,怎么,就你臉大?”
老皇帝臉一側高高腫起,徐青反手又是一巴掌使其對稱。
“這一巴掌是給我家貓打的,你的天子威嚴在我這連屁都不是,放在外邊,也是千古罵名,被人唾棄的主!”
啪,徐青踩著老皇帝的手,又是一巴掌。
“這是給白云觀那些被你害去性命的無辜百姓打的。”
“這一巴掌是給天下仁人志士打的,一個無道昏君,還想騎士決斗,你也配?”
“這一巴掌還沒想好,不過你長的就欠揍,等打完自有史官為你編排罪狀!”
“哇——你!”
老皇帝保養的不錯,七十多歲還有滿口鮮血白牙噴出,他腫著眼泡,雙眼血紅看向眼前好似惡魔的青年。
“你什么你,這兒有你說話的份?”
“噗——”
這次徐青剛抬起手,還沒準備打,眼前的一國之尊便雙目圓瞠,口噴心血,愣是被活活氣殺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