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霧如紗。
籠住滟滪關前的漢軍水陸營盤。
劉禪于座艦炎武號頂層飛廬艙室醒來。
昨夜異常平靜。
沒有小概率發生的夜襲。
也沒有來自大巴山的急報。
所以這位天子一覺睡到了天明。
他已不是剛親征時候的雛兒了,不論何時,發生何事,只要不是事務緊急必須自己參與處置,他都可以很快安然入睡。
這種心安,既來于司空見慣,又來于身周將士可以信重,還來于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自信。
起身披上一件薄氅,劉禪推開艙門,濕冷的江風立刻撲面而來,讓他精神一振。
放眼望去,目之所及,沿江分布的漢軍營寨已然蘇醒。
縷縷炊煙從各處升起,與江霧山霧交融在一起。
由于關山隔阻,崎嶇遙遠,又有滟滪關擋在中間,傅僉、趙廣等人的消息難以傳達。
劉禪睡前收到的最后一則軍報,便是賨人龔順、鄂何已率眾潛至鷹愁澗以東,傅僉準備奪關。
至于后面戰事究竟如何,卻是沒有戰報傳來了。
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傅僉、趙廣都是穩妥之人,真若遇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自己早就收到緊急軍報了。
“陛下。”
陳到沉穩的聲音劉禪身后傳來。
大概因為年老的緣故,他每天的睡眠都很少,卻不覺疲累,今晨已在下層甲板忙碌許久,見天子起身,這才踏階而來。
“安國、子瑾(鄭璞)已點齊兩千虎賁、兩千郡卒,眼下正在將輜重裝船,準備溯流至上游入山,支援公全、辟疆諸軍。”
劉禪聞言頷首,目光依舊投向北方層巒迭嶂的群山:“公權還是沒有消息傳來?”
“尚無。”陳到回答簡潔。
不多時,備戰的關興傳來消息,岸上步軍已全部準備妥當,甲兵輜重已全部裝船,請求發兵。
“既安排好了,便動身吧。”劉禪并不猶豫。
關興、鄭璞二人得令,于是水陸并進,往上游駛去。
目的地,自然便是上游二十里外漢軍開辟出來的行軍山道,待追上傅僉、趙廣所統前軍,恐怕得是三四日后了。
逆流而上不像順流那么簡單,步軍不能再搭乘舟船,而須徒步,且須伐林開道。
不多時,關興旗艦已消失,后軍卻是仍未動身。
劉禪不再西望,而是緩步下船,穿越泥濘的灘頭,來到漢軍營地里。
經過一夜休整,將士臉上恢復了些許血色,舉手投足間,也明顯多了些力氣。
民夫和輔卒抬來一桶桶江水。
這些江水經過初步沉淀,入甕后投入大量姜片燒開,再晾到溫熱,最后分送各營。
關中瘟疫結束后,戰時嚴禁飲用生水的規矩還是保留了下來。
起初還有人抱怨麻煩。
可當大規模的痢疾腹瀉再也沒有發生的事實擺在面前,再也無人質疑這條規矩。
比起戰時數百上千人因痢疾腹瀉而士氣潰散,多打燒幾捆柴火,實在算不得什么。
路過一處營地,幾名伙夫正將沉重的大甕架在火上,熬煮著粟米與干菜、碎肉混合的羹粥。
劉禪湊近,見粥咕嘟冒著熱氣,濃香隨風飄散,引得排隊等候的士卒不時吞咽口水。
劉禪命龍驤司馬季舒為自己打來一碗,送到自己艙室中晾涼,而后繼續巡營查看。
軍中大小上下大多都知,天子時常直接從將士的鍋里取食,也不嫌將士的吃食寡淡無味。
劉禪剛剛親征時,偶有軍吏伙夫克扣將士伙食。
米少了,肉少了,鹽少了,被劉禪撞見,過不多久,便會有天子近侍帶著龍驤郎前去過問。
究竟是真有困難?
還是有人從中貪墨。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即使是小小的管理米面油鹽、鍋碗瓢勺的小官下吏,也能在自己的職權范圍內為某些人謀些利益。
而當劉禪不發通知、不打招呼、不聽匯報、不須陪同接待、直奔基層、直插現場考察各軍情況,并常與將士同用一甕之食的事情成為軍中常識后。
這種貪墨資糧之事發生的概率便大大降低。
因為天子真會因這種小事殺人。
一開始的時候,有些將士私底下議論,說陛下何等尊貴,怎么可能真跟我們這些人吃一樣的吃食,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
而當數名貪墨軍資,克扣口糧的“巨貪”被問罪誅斬,懸首轅門,引得三軍嘩然后,再沒有人去討論天子是真吃還是假吃。
真吃還是假吃已經不重要了。
他們的伙食、飲水、住宿、賞罰等小事,因天子舉措,較從前得到了更大、更具體的保障,這是漢軍將士切切實實能夠感受到的。
于是所有議論的雜聲全部息止,取而代之的,自然是對天子的頌贊。
劉禪精力不夠,于是又從龍驤郎中親拔五十粗兼文武的心腹,由奉車都尉法邈統領,號為繡衣使,為自己耳目。
他們不負責刺探文武百官情報,只是將四不兩直貫徹到底,輕甲外覆一身繡衣,隨機出現在各軍,根據劉禪教導的具體步驟,稽核軍中是否有不平難鳴之事。
效果是顯而易見的。
每當繡衣使出現在軍營,即便是一營校尉也不敢造次。
都是當兵的,或多或少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
先前便已有貪墨軍資的巨貪被繡衣使殺雞儆猴了。
好在天子在殺了幾個巨貪后,便降下明旨,不會不教而誅,也不會追及前罪。
只要在繡衣使稽核規矩立下后,軍中莫再發生貪墨軍資、克扣軍糧之事,便不會追究。
不少軍將這才寬心,明白天子不是想讓他們這些軍將都成為廉潔的圣人,而是天子把將士的口糧軍資當作頭等大事。
如此,非議斷絕。
更多的軍將、軍卒,反而因此對天子愈發既敬且畏。
因為暗中克扣口糧軍資的,很多時候不是軍將軍吏,而是軍營外負責劃撥資糧的文官墨吏。
被誅斬示眾、懸首轅門的巨貪,也以文官墨吏居多。
如此雷霆手段,倒讓許多軍將、軍卒們暗暗出了一口惡氣,因為在過去,這些貪墨軍資的文官墨吏,上頭往往有人。
出于潛規則,只要做得不是太過分,很多人對這種事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過問,不參與,更不會去檢舉揭發。
但現在,不一樣了。
天子親自督辦,繡衣使稽查更是鐵面無私,少有人再敢于軍資、軍糧上動歪腦筋了。
兜兜轉轉,劉禪又來到傷兵營。
營區的規模,較昨日他來視察時擴大了不少,但傳出的呻吟悶哼卻較昨日顯著降低。
更多的醫匠和輔卒被抽調過來。
他們用煮沸后放涼的布條,蘸著刺鼻的酒精,為傷兵清洗傷口、更換敷料。
草藥熬煮的苦澀氣味四處彌漫。
重傷者被集中安置在避風保暖的帳篷里。
傷勢較輕者,則靠坐在篝火旁,喝著熱乎的羹粥,望著吳軍關寨的方向大聲議論。
最熱鬧的話題,除了昨日之戰自己如何英勇殺敵,斬獲多少外,莫過于天子親臨戰地,巡撫三軍了。
昨日,在陳到接到自己之后,劉禪便命人升起金吾纛,往滟滪關前走了一遭。
一來是想勾引勾引潘濬,看潘濬有沒有膽子出來“擒龍”,二來便是嚇唬嚇唬寨中吳軍。
再之后便擎著金吾纛,在陳到的引護下巡撫諸營傷亡之卒,最后又在中軍大帳與一眾偏將、校尉們見上了一面,對他們進行了一番必要的安撫與激勵。
安撫士卒,施恩將校之事,劉禪在關中一直在做。
不論多繁瑣、多疲累、多重復乏味,都一直堅持在做,親力親為。
親征親征,并不是掛旗督軍、打場勝仗就足夠了。
更重要的,或者說最重要的,往往就是戰后推衣衣之、推食食之這種邀買人心的施恩環節。
得讓將士們都知道,你們打了勝仗,我這天子看到了你們的付出,將來你們會高官厚祿,高人一等。
但你們還須知道。
究竟是誰,給了你們打勝仗的機會,你們所收獲的金銀財寶、高官厚祿,又到底是誰給你的。
這種事情劉禪不做。
那就只能由陳到來做。
如此一來,將士們便會認為,他們得到的一切,都是大督陳到為他們在天子面前爭取來的。
于是他們感恩的對象,就是大都督陳到,而不是劉禪這個天子了。
親兄弟還要明算賬,所以不論是丞相、趙老將軍,抑或陳老將軍,劉禪都沒有礙于所謂情份,而不把自己的手伸到他們軍中。
丞相、費祎、趙老將軍、魏延、王平、吳懿吳班…所有人都已經對這事司空見慣,絕大多數重將重臣都沐浴過劉禪的“天子圣恩”。
但陳到、輔匡、陳曶、閻宇、鄭璞、王沖…這些江州、白帝一線的將士,卻是一直無幸得劉禪“恩遇”。
這是第一戰,第一次。
劉禪自然要鄭重對待。
“高兄!高兄!快說說,昨日給你紙條那位…真是陛下?”一名年輕的軍侯擠到高昂所在火堆旁,臉上滿是興奮與好奇。
由于這里是輕傷營,天子昨夜巡撫諸營的時候,并沒有在這里多作停留。
導致許多無傷、輕傷的將卒都沒能看清天子究竟長什么樣。
但…許多人卻對那名給高昂遞紙條的年輕儒將印象深刻。
聽到有人說,那儒將竟是天子,這才全部簇擁到高昂身邊,欲從高昂這里印證一二。
高昂甲胄齊整,胸前那片救命的銀甲已被擦拭得锃亮,成了眾人目光的焦點。
其人正就著肉粥啃一塊硬面餅。
聞言,用力咽下粥餅:“是。”
言罷,臉上得意之色抑制不住。
能不得意?
他這都算低調了。
放眼全軍,試問有幾個人能一戰斬首七級?
放眼全軍,試問有幾個人能有幸得天子問傷,并親賜圣諭?
莫說他一個小小虎賁郎,縱使一個校尉、偏將得此殊遇,恐怕都恨不得逢人便主動發問:你怎么知道天子大贊我連斬七級之功,并賜我以圣諭?!
有人忽而狐疑:
“老高,你…你先前不是逢人便說,那銀甲片乃是天子在長安所賜,要是昨日那將軍真是天子,你難道還能認不出來?”
高昂故意板起臉:
“老子說是就是!
“老子在長安大閱時喊破了嗓子才得陛下注目賜賞!
“陛下就是化成……我就是死了化成灰,都不可能忘天子模樣,豈能認錯?!”
“那你……”那人仍不信。
“你們懂個啥?!”高昂哼哼。
“昨日陛下剛到這里的時候,既沒有穿天子袍服,也沒有打出天子龍纛,顯然不想讓人認出他來。
“我雖然認出陛下,又豈能胡亂嚷嚷?”
言及此處,他故意顯出殺意,面目猙獰地環顧身周眾人:“萬一…你們這群人里就有吳犬的細作,欲對陛下行不軌之事呢?!”
眾人聞言一怔。
不少人竟是被這連斬七級的莽漢眼神里仿佛凝成實體般殺意嚇住,悻悻后退幾步。
“高兄瞎說什么呢,咱們這里怎么可能有吳犬細作?”另一名跟高昂相熟的都伯也湊過來,攀著高昂的肩膀,眼睛發亮。
“來來,高兄說說,陛下給你那張紙條上究竟寫的啥?
“是不是直接升你做親兵了?!
“快拿出來讓弟兄們看看,羨慕羨慕唄?!”
周圍響起一片起哄之聲。
高昂聞聲,卻是忽然正色:
“胡說什么!
“陛下賜我的東西,那是能隨便拿出來顯擺的嗎?!”
“嗨,怎么不能?”那軍侯一臉怪異。
“陛下在長安賜你的那枚甲片,你不是逢人便要炫耀一番?!”
“那不一樣!”高昂肅容正色,一點也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陛下既然沒當眾宣告,那就不是我能張揚的!”
“嗨,看看嘛!”人群中,仍然有人起哄。
“就是啊,看看有什么要緊?”
高昂擺頭喝道:
“不必看,總之…陛下記得我,記得咱們這些為大漢廝殺的漢子,這就足夠了!
“多砍幾個吳狗魏狗,田地宅子會有的,女人兒子會有的,榮華富貴大魚大肉都會有的!”
不少人聞言,雖有些失望,但更多的,卻還是一種與有榮焉的激動與希冀。
畢竟高昂雖說得含糊,但眉眼間的光彩和語氣中的篤定,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紙條寫的是什么不重要。
重要的是,天子念著咱廝殺漢!
只要跟這高昂一樣,為天子多殺幾個吳狗魏狗,咱這些廝殺漢將來也能當人上人!
滟滪關前。
一直凝神矚目關寨情況的陳到,忽然輕咦一聲。
片刻后,疾步趨至天子身側。
“陛下,有些不對勁。”陳到以手指向關墻,“吳賊守軍…似乎有些異樣。”
劉禪聞聲,凝眸望去。
看不清晰,于是湊近。
沒多久便察覺到,彼處關墻相較于昨夜旌旗林立、身影綽綽的,此刻竟顯得有些…疏落?
旗幟依舊在,但值守的士兵數量明顯減少。
巡弋的士卒,也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步伐拖沓。
更明顯的是,幾處垛口后的吳兵竟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不再是警惕地對江畔張望,而是頻頻向內城和北方指指點點。
彼此間,似乎在激烈地爭論著什么,甚至有人朝著關內方向激動地揮舞手臂。
再仔細看。
就連關寨上空升起的炊煙都透著一股惶惶不安的氣息。
“是空城計?”
“還是說…此間吳人軍心已然動搖?”
法邈忽而發問。
劉禪若有所思。
一個念頭升起:
“如此惶惶不可終日之象,莫非公全、辟疆、定疆他們…昨夜已竟全功?”
眾人聞言,既疑且喜。
劉禪率眾回到炎武號上。
而就在眾人疑喜不定之時,上游大江江面上,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櫓槳破水之聲。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三艘輕捷的赤馬舟正劈波斬浪,如離弦之箭般向著龍纛所在旗艦疾馳而來。
當先一舟,數員大將昂然挺立。
“是安國?!”陳到眼力極佳,率先認出了剛剛才乘舟西去的關興,隨即又看到旁邊兩人。
“還有…公全跟辟疆!”
赤馬舟速度極快。
沒多久便靠上龍舟。
傅僉、趙廣二人不等舟船停穩,便矯健地攀上舷梯,快步登上甲板。
二將征袍破損,甲胄染血蒙塵,臉上帶著連日征戰的疲憊,但雙眼睛卻亮得驚人,閃爍著壓抑不住的亢奮與大悅。
“陛下!大都督!”前部督傅僉率先抱拳,聲音激動沙啞,“北路克捷!”
趙廣緊隨其后,同時躬身:
“陛下!
“臣等幸不辱命!
“昨夜已破深澗關!
“其后連追二十里,斬將奪旗,大破吳軍!”
“斬將奪旗?”劉禪的目光立刻被傅僉和趙廣身后親兵捧著的幾個木盒吸引。
“這里面是……?”劉禪指著木盒,饒有興致。
傅僉接過其中一個木盒,猛地打開,一顆須發斑白、面目猙獰的首級赫然呈現。
“陛下!此乃吳將鮮于丹首級!
“此獠昔年隨呂蒙偷襲荊州,手上沾滿我荊州將士之血,今日終授首伏誅!”
另一邊,趙廣亦打開另外一個木盒,里面一顆頭顱雙目圓睜,猶帶驚怒。
“陛下,此乃孫吳宗親、偽翊軍將軍徐忠!
“其人負隅頑抗,已被陣斬!
“另有孫吳宗室孫規,亦曾隨呂蒙篡奪荊州。
“此獠貪生怕死,已束手就擒,就在赤馬舟中看押!”
劉禪看著那兩顆血淋淋的首級,再看向風塵仆仆卻意氣風發的兩員愛將,一拍船舷,放聲而笑:
“好!好!好!
“公全、辟疆!
“真乃朕之虎臣也!”
陳到、陳曶、閻宇、法邈、張表等圍攏過來的文武要員亦是上前,紛紛向傅僉、趙廣二將道賀。
“快!且將山中戰事與朕細細說來!”劉禪笑意豪放,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北路詳情。
傅僉、趙廣遂你一言我一語,將他們所歷戰事,簡明扼要卻又驚心動魄地向天子及眾將敘述一遍。
艙板上,眾人聽得心潮澎湃,就好像親身經歷了那一路高歌猛進、摧枯拉朽般的戰斗。
趙廣最后才忽然想起了什么,對天子及眾文武補充道:
“陛下,臣等在追殺潰兵時,從俘獲的吳軍口中得知,昨夜潘濬似已率一部精銳離開滟滪關,意圖北上增援深澗關!
“然其未至深澗,便遭遇我軍擊破深澗關后潰敗下來的敗兵!
“應是知大勢已去,竟未敢與我軍接戰,便徑直接引兵東向,往巫縣方向逃竄了!”
“什么?”劉禪聞言先是愕然,而后與陳到面面相覷。
“潘濬…潘濬竟棄關而走?!”張表亦是失聲,臉上同樣是難以置信之色。
劉禪再次望向那座此刻顯得異常安靜的滟滪關,一時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難怪關上守卒突然間如此惶惶不安。”
劉禪身后,張表也撫掌大嘆:
“是啊!
“若非潘濬遁逃,軍心崩解。
“關上守卒焉能是這般光景?
“潘濬…潘濬,不意其人竟做出此等事來?!”
語氣中,有幾分大喜,亦有幾分不可思議。
這廝叛漢降吳,又主動進獻大漢在荊州布防圖給孫權,才導致荊州在短時間便盡喪敵手。
如今,其人深得孫權信重,更為孫權持節督軍,這樣一個人,竟臨陣棄軍而逃?!
眾人短暫的震驚過后,便是巨大的驚喜涌上心頭。
若潘濬仍在,即便軍心動搖,憑借關險與其威望,或許這座滟滪關還能支撐一陣。
如今,潘濬率先棄軍而逃。
這座滟滪關,赫然是唾手可得!
與此同時。
與漢軍驚喜不同。
滟滪關內,赫然是另一番景象。
潘濬參軍鄧玄之,此刻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在中軍帳內來回踱步,臉色蒼白如紙。
他方才試圖整頓防務,彈壓軍中的流言蜚語,卻發現自己的軍令已然不再好使了。
潘濬棄關而逃的消息,已如暴風肆虐,迅速席卷全軍。
“潘太常…真的走了?!”
“把我們丟在這里等死?!”
“蜀軍…蜀主就在外面,我們怎么辦?!”
各種惶恐、猜疑、絕望的喝罵。
在滟滪關寨城的各個角落響徹。
鄧玄之聞之,心驚肉跳。
潘濬棄軍而走,對軍心士氣的打擊無疑是毀滅性的。
其人不僅僅是持節督軍的主帥,更是荊州士人之冠首,是無數荊州籍官吏、將士的主心骨。
如今,這根主心骨倒了。
還是以如此不光彩的方式……
恍惚之中,鄧玄之眼前浮現一幅令他毛骨悚然的圖景。
憤怒的士卒沖進帳來。
將他這個潘濬參軍亂刀砍死。
然后…割下他的首級,作為向漢軍乞降的獻禮!
念及此處,一股寒氣自其人腳底直沖天靈蓋,讓他不由發顫。
“不行!絕不能坐以待斃!”
他猛地停下來來回踱步的腳步。
先是深吸一氣。
再是深吸一氣。
最后再吸一氣……
一刻鐘后,他才終于鼓足了氣,一個箭步猛地沖出帳外。
剛一出帳,整個人一愣。
只見自己的軍帳周圍,已經圍滿了不知數十還是數百個眼神不太對勁的大吳將士。
見此情狀,他咽了口唾沫,強自鎮定下來,緊接著便對著周圍惶惶不安的士卒們嘶聲大喝:
“休要胡言亂語,亂我軍心!
“潘太常豈是棄我等而去?!
“他是…他是見深澗關危急,親往救援!
“如今不過是戰事不利,暫退巫縣重整兵馬罷了!
“不久…必引援軍回來救我等!
“我等…我等深受國恩,正當堅守待援!
“豈能胡言亂語心生降意?!”
問罷,其人目光掃過一張張或麻木或懷疑的臉。
猶豫片刻,再次尖聲喝問:
“不論其他,若是降了蜀虜,我等在江東的家小妻兒又當如何?!
“蜀主劉禪向來苛待降人,我等豈能自尋死路?!
“守住!只要守住幾日,太常必率援軍至!”
然而,這番色厲內荏的呼喊,并未能激起多少回應。
許多將士只是冷冷地看著他,眼神空洞。
家小妻兒?
先活過眼下再說吧!
潘濬持節督軍,跑了!
你這還跟我說什么援軍?!
鄧玄之看著一眾將卒的反應,心下陡然一寒,絕望、恐懼等情緒不住向他襲來。
關外,漢軍已然行動起來。
劉禪的金吾大纛矗立于炎武號艦首,在江風吹拂下肆意舒展,獵獵作響。
象征著大漢天子的權威,如重錘利刃,狠狠撞在寨內吳軍茫然大恐的心臟上。
關興開始指揮士卒,將鮮于丹、徐忠…等七八名吳將首級高高挑起,懸掛于長竹之上。
數十名嗓門洪亮的軍士,押著吳國宗親孫規,簇擁著數枚被梟于長竹的首級。
抵近關墻。
大聲呼喊示眾。
“吳犬聽著!”
“爾等大將鮮于丹、徐忠…等已然授首!”
“宗親孫規,亦束手就擒!
“潘濬棄爾等如敝履,早已逃之夭夭!
“此時不降,更待何時?!
“難道要為他們陪葬嗎?!”
漢軍勸降的吼聲一如驚雷。
那幾顆血淋淋的猙獰首級,又在竿頭不住搖晃。
關上。
吳軍將卒聽得明白,看得真切,最后一點僥幸心理徹底崩潰。
主將逃了,大將死了。
蜀主劉禪又御駕親征了!
這仗還特娘的怎么打?!
“——當啷!”一聲脆響。
不知是誰先扔下了手中的兵器。
緊接著如堤壩決口,連鎖反應在一瞬間發生。
叮叮當當的武器落地聲,在滟滪關寨前此起彼伏,繼之不絕。
關門被從內部緩緩打開。
殘存的吳軍守卒跪地請降。
漢軍兵不血刃,迅速接管關隘。
然而,在清點俘虜時,卻唯獨不見了潘濬參軍鄧玄之。
一名投降的吳軍都尉戰戰兢兢地朝陳到稟報:
“稟…稟都督。
“鄧參軍…他…他見大軍入關,悲呼數聲無面目見吳侯,已…已投江自盡了!”
消息很快報至劉禪處。
劉禪聞言,不由挑眉。
鄧玄之此人,他有些印象。
其人乃是大漢叛將郝普,也就是如今孫吳廷尉的摯友。
昔日郝普被呂蒙算計投降,就有此人的“功勞”。
“投江自盡?”劉禪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是自覺無顏見孫權。
“還是怕朕容不下他這等反復之人?”
對于這種見利忘義、叛國投敵,還拉摯友下水的無恥之輩,劉禪本能有些厭惡。
其投江自盡,倒也省事。
然而,就在當天下午,讓劉禪感到一陣錯愕的事情發生了。
他先是收到消息。
大江下游一處哨卡,幾名負責巡視江面的大漢斥候,忽然發現岸邊蘆葦叢中有異動。
他們小心包抄過去,竟抓獲一個渾身濕透、瑟瑟發抖、試圖躲藏的文官模樣之人!
經吳軍俘虜辨認,赫然便是那個據說已經“投江自盡,以身殉國”的潘濬參軍鄧玄之!
傍晚。
鄧玄之被五花大綁、狼狽不堪地押到劉禪身前。
劉禪看著其人那副落湯雞模樣,又想起上午聽到的“壯烈”匯報,不由覺得有些荒謬可笑。
踱步到鄧玄之面前。
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語氣帶著幾分玩味:
“鄧參軍。
“朕聽聞你忠義無雙,已然投江自沉,殉了你的大魏吳王。
“怎地…這江水竟沒能收了你?
“還是說,臨時改了主意,欲反吳…歸漢?”
鄧玄之渾身濕透,垂首跪地。
頭發黏在額頭上。
牙齒凍得咯咯作響。
沉默許久之后,才聲若蚊蚋,含糊不清地囁嚅開口:
“江…江水太涼…罪臣…罪臣……”
“——哈哈哈哈!”
炎武號上,突然爆發出一陣陣狂笑,就連一向嚴肅的陳到,嘴角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劉禪亦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鄧玄之已是羞慚得無地自容。
劉禪搖了搖頭,不再看這丑態百出的降人,揮了揮手:“帶下去,看管起來。”
劉禪語氣已無多少興趣。
身自來到船舷邊,扶舷東望。
巫縣乃漢吳邊境,守備森嚴。
而其中,又以深澗關、滟滪關布兵最重。
如今,深澗關、滟滪關,這兩座扼守峽江的戰略要地,連同兵器甲仗、糧草軍資數以十萬計,盡數落入大漢之手,孫吳戍守西境的大軍,已十去其三。
通往巫縣,秭歸,夷陵,乃至整個荊州的大門。
已向大漢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