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
蕭真武尚且還在面對這完全陌生世界的震撼和迷茫當中,但顧芳塵這句話,稍微將他的思緒拉扯了回來。
“這就是……那個新世界?”
雖然蕭真武已經通過顧芳塵之前主動的展示,窺見了另外一個世界的冰山一角,但那也僅僅只不過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日常事物。
無論是可樂,還是燒烤,亦或者是冰柜,光從外表來看,都并沒有觸及到另外一個世界的底層邏輯。
而顧芳塵從另外一個世界搬點假成真過來的東西,外人若非身處其中,是無法看透其中原理和構造的。
蕭真武可以看出來,冰柜使用的是電力。
但這對他來說,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
修士一樣能夠呼風喚雨,有掌心雷,可凝水成冰。
因而,蕭真武的心中,另外一個世界,始終只是一個和大魏或者洪爐,并沒有多少巨大差距的世界。
但因為慣性思維,他忘記了,那是一個并沒有靈力的世界。
“嘟嘟——”
而就在這時。
一陣急促而尖銳的、足以刺破耳膜的喇叭聲,伴隨著巨大的引擎轟鳴,從街道的拐角處炸響!
蕭真武下意識地轉過頭。
一輛如同鋼鐵猛獸般的半掛卡車,似乎發生了什么故障,在司機驚恐的目光下,無視了交通規則,卷起漫天塵囂,朝著他所在的位置……
——狠狠地創了過來!
蕭真武其實見過這東西。
此前顧芳塵殺李戡時,就惡趣味地用了一輛半掛,短暫地展開了那個世界的一角,將堂堂“兵仙”給變成了減速帶。
彼時,蕭真武對此的評價,是顧芳塵的能力越來越強了。
十分輕描淡寫。
不過是因為他自以為勝券在握,從高處俯瞰那小小一處幻景,自然覺得這手段十分粗糙拙劣。
這半掛卡車,在他眼里,不過也只是一件一力降十會的“法器”罷了。
而當他失去了對力量的掌控,真正站在這卡車面前,體會到了李戡的視角,他才知道為何當時李戡會那么驚恐。
它沒有絲毫靈力波動,沒有什么“道”的加持,其所裹挾的,只是一種純粹的、野蠻的“勢”。
僅僅是單純地、一往無前地,要將前方的一切障礙物都碾為齏粉。
對于始古人皇而言,這本該是個笑話。
在他的世界里,別說這樣一坨凡鐵,哪怕是由天空撞向大地的星辰,也只需他一個念頭,便會自行修正軌道,或是化作宇宙中最溫順的一縷塵埃。
他即是衡常,他即是規則,萬事萬物都應在他的意志下有序運行。
任何不受控制的“意外”,都會在他所構建的秩序中消弭于無形。
然而此刻,他那足以敕令天地、言出法隨的意志,石沉大海。
他習以為常的衡常之道,在這里,似乎找不到任何可以立足的基點。
他就像一個被剝去了所有權限的最高管理員,面對著一個全新的、底層代碼完全陌生的操作系統。
他發出的每一個指令,都變成了無效的亂碼,只能拍打著鍵盤無能狂怒。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蕭真武能清晰地看到卡車頭那斑駁的銹跡,看到司機臉上因驚恐而扭曲的五官,聽到那刺耳喇叭聲在空氣中震出的層層漣漪,聞到輪胎摩擦地面卷起的焦糊與塵土的混合氣息……
他驚怒交加,因為他發現,即便他知道這一定是顧芳塵針對他的手段,但這一刻,他的本能,竟然開始驅使著他后退避讓!
當修士由“道”和靈力構建的所謂“道心”崩裂之后,他們也不過只是泥塑的菩薩,自身難保。
這一份本能,是如此“真實”,沖擊著他那習慣了高高在上,以法則與概念交鋒的神魂。
不、絕不可能!
我怎么能后退,我怎么會避讓這一塊凡鐵!
蕭真武下意識地緊咬牙關,面部肌肉幾近扭曲。
他試圖調動天地之力,卻發現這片天地并無響應。
他試圖扭曲空間,卻發現這里的空間堅固得像一塊頑鐵,渾然一體,他那無形的意志,甚至無法在上面留下一絲劃痕。
眼看那車頭咆哮著,帶起的風已經刮在了他的臉上。
蕭真武終于破防了。
他放下了自己堅守的尊嚴,抬起手,大喊一聲:
“停!!!”
蕭真武試圖讓時間停止,但那半掛依舊在以不可阻擋的速度逼近。
時間,在這里似乎擁有著至高無上的、不容任何個體意志所干涉的權威。
而在不久之前,他還能夠輕輕一聲“停”,就將顧芳塵留在自己面前。
若非寧采庸以“天”道相救,也許此際結局已經大不相同。
然而此時此刻,他這一聲“停”,卻像是被嚇得腦子抽風的傻子,引來了四周路人驚恐之余的呆滯目光。
蕭真武,或者說始古人皇,亦或是衡常道主,第一次體會到了那些凡人螻蟻面對天災時的感覺——渺小,無力,以及……荒誕。
李戡的恐懼……他的恐懼,并非是對于這樣一坨凡鐵本身。
而是在這一刻,發現就連一坨凡鐵,都可以殺死自己!
對他們這樣早已習慣了生殺予的修士而言,失去力量,這原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就是內心最大的恐懼。
因為他們的根基,他們的“道”,打從一開始,就是先有力量,再有“武膽”、“道心”。
而將力量抽離,那么一切才是真正的空中樓閣,一觸即潰。
“轟——!”
半掛帶著揚起的灰塵和粗糙的風,呼嘯著和面目扭曲的蕭真武擦肩而過。
并非他找回了力量,而是在那千鈞一發之際,蕭真武終于被本能戰勝了。
他猛地后撤了一步,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人行道上,砰地撞上了墻壁,手掌和后腦勺,同時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屬于凡俗肉體的痛感。
而那輛半掛卡車,則帶著一陣狂風,貼著他原先站立的位置呼嘯而過。
最終在一個刺耳的剎車聲中,停在了不遠處的路口。
司機驚魂未定地探出頭,用一種方言咒罵了幾句,便又轟鳴著離去。
倒是旁邊的路人拿出手機報警了,還有幾個人圍上來瞅了兩眼,發現蕭真武并沒有什么事,就又走開了。
周圍的人群只是短暫地騷動了一下,便又恢復了那種麻木而匆忙的流動。
沒有人敬畏他。
沒有人審視他。
沒有人……在意他。
蕭真武緩緩地僵硬地站穩了,拍了拍身上那件與此地格格不入的古樸長袍上沾染的灰塵,繼而抬起手,摸到了后腦勺滲出的血跡。
他微微顫抖地將手放下來,低頭看著自己被擦破皮、滲出血絲的手掌。
那雙漠然了百萬年的眼眸里,第一次浮現出一種深刻的、混雜著屈辱與茫然的震動。
這是肉體的痛楚,一種低劣、原始,卻又無比清晰的感覺。
在屬于他自己的世界里,他的肉身早已是道與法則的聚合體,水火不侵,萬劫不磨。
但在這個世界,他脆弱得就像一張紙!
他……竟然受傷了。
被一面最普通的墻壁,擦傷了。
甚至——是為了躲避一坨往日里一個念頭就能撕裂的凡鐵!
這些想法,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在他的識海中反復炸開,一遍又一遍,將他的認知碾得粉碎。
這種感覺,他已經有太久太久沒有體會過了……
蕭真武抬起頭,環顧四周,面無表情,緩緩地往前走。
這是一個何等光怪陸離、何等“失序”的世界。
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無比的清晰,也無比的……刺眼。
他不再去試圖用神魂理解這個世界,因為他發現那毫無用處。
蕭真武開始被迫用他已經遺忘了百萬年的,屬于最初“蕭真武”這個人類的感官,去重新接收信息。
耳朵里,是持續不斷的、毫無規律的噪音。
汽車的轟鳴,人群的嘈雜,商鋪的音樂……這些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混沌的聲浪,沖擊著他的耳膜。
鼻子里,是污濁不堪的氣味。
塵土、廢氣、食物的油膩、汗水的酸腐……這些氣味,是生命最原始、最不加修飾的味道。
眼睛里,是光怪陸離的色彩。
閃爍的霓虹燈,巨大的廣告牌,人群身上五顏六色的衣物,那些絕非自然的產物……他感到一陣陣的眩暈。
這……就是顧芳塵所說的“真實”?
一個沒有了天地法則的指引,任由無數凡俗意志相互碰撞、相互摩擦,從而產生出另外一個可能性的世界?
他想象過沒有靈氣的世界會是什么樣子。
在他的構想中,那應當是一個停滯的、寂靜的、宛如一潭死水的世界。
萬物遵循著最古老的規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切都緩慢而有序。
可眼前的景象,徹底顛覆了他的認知。
這個世界,非但不寂靜,反而無比的喧鬧,非但不死寂,反而充滿了某種……病態的、畸形的“生命力”。
更可怕的是,它即便失去了靈力,失去了“道”,卻有一套屬于自己的、能夠自洽的邏輯。
一套……完全不需要他所構建的衡常之道的邏輯。
這才是最令他恐懼的!
他的存在,他的道,他的一切,對于這個世界而言,是不必要的。
這個認知一出現,就讓蕭真武陷入了徹底的迷茫之中。
他僵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在太陽的暴曬下,他后腦勺的傷口傳來的疼痛愈發尖銳,大腦一陣陣地眩暈,讓他開始搖晃。
蕭真武那屬于凡人的感官正在被無限放大,他開始感到饑餓,感到疲憊,感到……無力。
蕭真武的身形一頓,再抬起頭時,目露寒芒,面無表情。
“顧芳塵!你想釜底抽薪,以牙還牙,摧毀我的‘不滅道心’,讓我迷失、沉淪在這個世界?”
蕭真武神經質地笑了起來。
他環顧四周,卻找不到顧芳塵的身影,只有一望無際,一圈一圈將他包圍起來的高樓大廈,就像是一座迷宮當中的高墻。
“荒謬!可笑!”
這里的“秩序”,不是他所理解的那種源于天地法則、等級森嚴的絕對秩序。
“道”不由個人掌控,也不曾聽從誰的指揮。
因而,這里不存在靈力,不存在修士,只有一個個在他看來無邊渺小的凡人。
然而,這里的凡人,竟然能夠利用“道”!
這是一種……他從未設想過的“道”。
一種屬于凡人的、由凡人創造并由凡人維護的“道”。
“可笑……”
蕭真武低聲自語。
“你不會以為,真仙境的‘不滅道心’就只有這種程度吧?”
“還是說,你以為‘衡常’二字,所代表著的‘道’,就僅僅只是有無靈氣……”
“靈氣和被修行者所掌握的‘道’,固然是‘衡常’之道的根基,可也僅僅只是一部分罷了。”
他猛地抬頭,瞇起眼睛,不再去看那些擾亂他心神的混亂景象。
他的目光,穿透了高樓的縫隙,穿透了城市的煙塵,望向了那片永恒不變的天空。
這兩個世界,固然看似完全不同,可……當真完全不同嗎?
誕生世界的根基是相同的,生出什么樣的枝丫不同,又有什么關系呢?
一樣由“真”與“假”所誕生的世界,一定會有共同的地方。
他需要找到一個錨點。
一個能讓他在這片“真實”的汪洋大海中不至于沉沒的錨點。
立足于兩個世界之間,屬于“衡常”的錨點。
顧芳塵釜底抽薪,想要直接抽走“衡常”的根基,亂他道心,讓他迷失在這個新世界。
不得不說,的確是相當狠。
而且……差一點就成功了。
“但是,你沒能直接殺了我,就是最大的失誤!”
蕭真武抬起頭,目光穿過天空。
然后,他看到了——太陽。
那顆燃燒的、巨大的恒星,依舊懸掛在高天之上。
它的光芒,公平地灑落在每一寸土地,無論是仙山神域,還是這鋼鐵叢林。
它的東升西落,依舊定義著這個世界的“白晝”與“黑夜”。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衡常!
蕭真武感受到了一絲“衡常”的力量,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體里。
這具沉重無力,如同溺水的身軀,忽然受到了托舉,向上浮起……
他的意識跟著升騰而起,又仿佛看到了這顆星球的另一面,看到了那輪清冷的明月,看到了漫天的星辰。
它們與太陽一起,構成了“陰”與“陽”的交替。
日與月。
光明與黑暗。
白晝與黑夜。
這些最古老、最本源的對立統一,在這個世界,依然存在!
它們沒有因為靈氣的有無而改變,沒有因為文明形態的不同而動搖——
蕭真武的腦海中,仿佛有億萬道雷霆同時炸響。
他那即將崩潰的道心,在這最關鍵的時刻,找到了那根救命的稻草,那塊堅不可摧的基石!
“我找到了……顧芳塵,這場道爭,是我贏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站在街頭,旁若無人地低聲笑著,那笑聲中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狂喜與大徹大悟的清明。
蕭真武的神態,再度變得淡漠而篤定。
他那動搖的道心,仿佛找到了第一塊堅實的基石,開始重新穩定下來。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向著面前人來人往的街道,道:
“夫道者:有清有濁,有動有靜;天清地濁,天動地靜;降本流末,而生萬物,清者,濁之源,動者,靜之基……”
這……才是衡常的體現。
“衡常”之道,并非是另外一個世界的專屬法則。
或許靈氣運轉、因果輪回、兩界生滅,是屬于洪爐的“特殊規則”。
所以當他來到這個沒有靈氣、法則迥異的世界時,他的大部分“道”便失效了。
但那部分“衡常”之道,不過是在一個特定世界里的“顯化”和“應用”而已。
以修行者的視角來看,那本質上,是“術”,而非“道”的本身。
“衡常”之道的真正核心,并非某一套具體的規則,而是一種更加本源、更加普適的公理。
那就是——對立與統一。
是陰與陽的相互依存與制衡。
這個世界看似混亂無序,充滿了“變”,但它的底層,依舊被一張無形的大網所籠罩。
這張網,便是由無數個“對立統一”的基本法則所編織而成。
萬事萬物,皆在平衡之中。
無非是平衡的形式不同罷了。
本質,是相通的!
這,便是“不變”的衡常。
“哈哈……哈哈哈哈……”
蕭真武站在嘈雜的街頭,旁若無人地發出了低沉的笑聲。
周圍的路人紛紛投來怪異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個瘋子,迅速避開,而遠處,已經傳來了警車的鳴笛聲。
他的笑聲中,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慶幸,以及找回力量的自信。
他不再迷茫,不再動搖。
他的道心,在經歷了崩潰的邊緣后,非但沒有破碎,反而破而后立,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更加堅固,更加圓融。
蕭真武高興的并非這些他早就明白的道理,而是高興,自己躲開了顧芳塵最猝不及防也最兇險的陷阱!
如果他剛才因為慌亂失了分寸,糾結于散失的靈力和修為,道心破滅,沒有抓到這個錨點,就真的被顧芳塵給陰了!
但很可惜,他反映了過來!
“可惜啊,顧芳塵……你真的只差一步了。”
蕭真武冷笑一聲,緩緩閉上了眼睛,重新輕盈起來的神魂,沉入到這個世界當中,尋找那些千絲萬縷,屬于“衡常”之道的共同聯系。
他不再試圖用自己過去的“術”去強行干涉這個世界,而是開始將自己的存在,與這個世界最底層的“衡常”之道進行“共鳴”!
他感應到了日夜的交替,感應到了四季的輪轉,感應到了這顆星球在宇宙中穩定運行的引力平衡,感應到了每一個生命從出生到死亡的必然循環,感應到了社會中財富的流動與權力的更迭……
一股全新的,更加宏大、更加本源的力量,開始在他的神魂深處,重新凝聚。
這股力量不再依賴于外界的靈氣,不再局限于某個特定世界的法則。
它源于“理”,源于宇宙中最根本的“對立與統一”之理。
只要這個世界還存在著“陰”與“陽”,“正”與“反”的概念,他的力量,便永不枯竭。
他,依舊是衡常之道的主宰者。
只不過,這一次,他所攫取的,是跨越了無數世界維度的,真正意義上的“天道”。
當蕭真武再次睜開雙眼時,道心重塑,整個世界在他的眼中,已經變得截然不同。
那嘈雜的噪音,不再是煩擾,而是無數交織的“動”與“靜”。
那無數正在建設的高樓,不再是單純的空殼,而是一座座“存”與“滅”相互抗衡的紀念碑。
那擁擠的人潮,不再是麻木的螻蟻,而是一個個“生”與“死”、“得”與“失”的,鮮活的道之載體。
蕭真武依舊不喜歡這個沒有靈氣的陌生世界,但他已經理解了這個世界。
他的目光,穿過車水馬龍,穿過無數行色匆匆的身影,再次落在了馬路對面的顧芳塵身上。
剛才的一切,似乎只是瞬間神識火花的閃爍和熄滅。
如此兇險的道爭,不過是瞬息之間發生的念頭交鋒……而現實之中,蕭真武與顧芳塵,依舊面對而立,似乎什么都沒有發生。
從兩人身邊走過的人們,絲毫沒有意識到,就在剛才那一瞬間,世界的未來被輕輕拋擲。
此刻的顧芳塵,臉上那份回到故鄉的懷念已經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凝重。
他顯然也察覺到了蕭真武身上發生的變化。
那個剛剛還狼狽如喪家之犬的蕭真武,此刻雖然依舊穿著那身不合時宜的長袍,但其身上散發出的氣息,卻已經與整個世界隱隱合一。
顧芳塵暗嘆。
想要取巧把蕭真武陰死,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得承認,你給了我一個巨大的驚喜。”
蕭真武開口了,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過了人潮,直接送入顧芳塵的耳中。
語氣又恢復了那高高在上的淡漠。
“這個世界,的確比我想象的……要有趣得多,包括,《塵中鏡》這個游戲。”
蕭真武的目光平靜:
“我才知道,原來在你眼中,我,以及整個世界的存在,在你看來,原來真的只是一個隨意施為的游戲。”
“不過……想來,這也是本源之道的體現。”
顧芳塵眉頭微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像是在等待他的下文。
“你將我拖入這里,無非是想用一個更高維度的‘真實’,來擊潰我的道心,證明我的‘衡常’是‘虛假’。”
蕭真武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弧度:
“但你似乎算錯了一件事——任何‘真實’的世界,其存在的根基,必然是‘衡常’。”
“沒有秩序的宇宙,只是一片混沌的虛無,這個世界也不例外。”
“這兩個世界,無非是枝杈不同,可‘真’‘假’是本源,‘衡常’難道就不是?”
他向前踏出一步,這一步,他看似走在水泥地面上,實際上,卻仿佛踩在了兩個世界交迭的界線上。
他的身影,在真實與虛幻之間,微微晃動。
身邊的景象,變得十分不穩定,在現代和大魏之間來回變幻。
“現在,我已經找到了此界的‘衡常’之錨,連通了兩個世界,這應該也是你想要的吧?”
“兩個世界的因果,在你手中,而連接兩個世界的錨點,卻在我的手上。”
“如今,我們誰也奈何不了誰了。”
他緩緩抬起手,周圍的光線似乎都向他的掌心匯聚。
“但是,顧芳塵,這場棋局,總該有個輸贏結果。”
“你想做什么?”
顧芳塵終于開口,聲音十分平靜,并無意外。
“我想讓你看看,你自以為是的‘救世’,究竟有多么天真。”
蕭真武的聲音變得幽幽,看著顧芳塵,帶著一絲憐憫與嘲弄:
“你以為,摧毀舊的秩序,建立新的世界,所有人都會對你感恩戴德嗎?你以為,你所給予的‘選擇’,就是他們真正想要的嗎?”
“你對秩序的摧毀,對力量的剝奪,根本不會有人認同!”
“我們來賭一把吧,顧芳塵。”
話音落下的瞬間,蕭真武猛地握緊拳頭,攥緊“衡常”的錨點,狠狠地插入了面前的虛空!
“既然我們無法決出勝負,就讓此界眾生,來決定自己的去留。”
嗡——!!!!
整個世界,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不僅僅是這個現代都市,在另一個維度,那個短暫凝滯的洪爐,也同時發出了悲鳴。
一道橫跨了兩個世界的巨大裂隙,被蕭真武以無上偉力強行撕開!
一個連通兩界的“通道”霍然展開!
通道的這一頭,是車水馬龍、高樓林立的現代都市。
通道的另一頭,是天地變色的仙門王朝。
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這一刻,被強行拼接在了一起。
晝夜不斷變換,現代都市的霓虹燈光,照亮了皇天城的斷壁殘垣。
緊接著,一個巨大到無法想象的、由“道”構成的宏偉天平,緩緩地從那裂隙中升起,懸浮于兩個世界的上空。
天平的一端,站著顧芳塵,代表著這個全新的、沒有超凡之力的“現實世界”。
天平的另一端,則浮現出蕭真武的身影,代表著那個舊有的、力量至上的“修行世界”。
“選擇的權利,應當交予眾生。”
蕭真武的聲音,如同天憲,同時回蕩在洪爐所有生靈的腦海之中:
“現在,我將兩個世界呈現在你們面前,你們想要活在哪一個世界,便將你們的意志,投入這桿秤中。”
“是選擇成為一個力量被剝奪、泯然眾人的凡人,在一個所謂的‘平等’世界里,像螻蟻一樣庸碌地活下去?”
“還是選擇留在原本這個,能讓你們追求大道、掌握自身命運的修行世界里?”
他話里話外,充滿了蠱惑,演都不演了。
而為了讓這個選擇變得更加“真實”,蕭真武露出了一個笑容,負手而立,淡淡道:
“當然,單純只是這么說,你們又如何能夠知道孰優孰劣?”
“不如親自去體驗一番吧——”
他對著天平屬于自己的那一端,輕輕一點。
一瞬間,在那個玄幻世界里,所有幸存的修行者,無論他是高高在上的二品大圣,還是剛剛入門的九品修士,都駭然發現,自己體內的靈力、道法、神通……一切超凡力量,都在以一種無可抗拒的方式,飛速流逝!
他們的力量,并沒有消失,而是被蕭真武暫時“剝奪”,作為砝碼,盡數投入了天平之上。
皇天城廢墟之中,一位剛剛還在施展神通、試圖療愈弟子的宗主,突然渾身一軟,從半空中摔了下來,跌得頭破血流。
他驚恐地看著自己的雙手,那里空空如也,再也凝聚不出一絲一毫的法力。
一位容顏不老的絕世仙子,臉上的光華迅速褪去,短短幾個呼吸間,便顯露出符合她真實年齡的蒼老與皺紋。
她發瘋似的尖叫著,無法接受自己變成一個普通的老嫗。
無數類似的畫面,在整個世界各處上演。
而后,他們被投入了另外一個世界之中,經歷生死輪回,作為一個凡人,過上平凡的一生。
無數曾經呼風喚雨、移山填海的強者,在這一刻,都被打落凡塵。
他們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虛弱與恐慌。
他們第一次發現,沒有了力量,自己與那些他們平日里視若草芥的凡人,沒有任何區別,甚至連一個身強力壯的凡俗武夫都打不過。
這種從云端跌落泥潭的巨大落差,足以讓任何一個習慣了高高在上的修行者徹底瘋狂。
而蕭真武的聲音,就在他們最絕望、最憤怒的時候,再次響起:
“看到了嗎?這,就是顧芳塵想要給予你們的世界!一個沒有力量,沒有尊嚴,沒有希望,所有人都一般無二的世界!你們……還想要嗎?”
這句話,如同點燃了火藥桶的引線。
“不!我不要!”
“把力量還給我!我修煉了千年,才換來這一身修為!憑什么要被剝奪!”
“這樣的世界,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我寧可死!”
“殺了顧芳塵!是他要毀了我們的一切!”
憤怒、怨恨、不甘、恐懼……無數負面的、卻又無比強大的意志,從那些被剝奪了力量的修行者心中爆發出來。
這些意志化作一道道刺目的、充滿了欲望與執念的金色洪流,瘋狂地涌向了天空中的巨大天平!
嘩啦啦啦——!
金色的眾生愿力,如同決堤的洪水,盡數灌入了代表著蕭真武的那一端秤盤。
那巨大的天平,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聲后,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著蕭真武的一方,急劇傾斜!
代表著顧芳塵的“現實世界”那一端,被高高地翹起,顯得那么的單薄與無力。
蕭真武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個淡然,卻充滿了得意的笑容。
他看著對面的顧芳塵,眼神中充滿了居高臨下的宣判意味。
“看,這就是答案,顧芳塵。這就是‘人心’。你永遠無法理解,對于擁有過力量的人來說,失去力量,比死亡更加可怕。你的世界,對他們而言,是最惡毒的詛咒。”
“你想用一個世界來否定我,而現在,這個世界的眾生,用他們的意志,否定了你。”
“這場賭局,是我贏了。”
他坦然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自己的勝利:“世界的未來,該走向何方,自然是由人來選擇,而現在,他們做出了選擇。”
天平的傾斜,已經達到了極致。
屬于蕭真武的那一端,重重地落下,發出一聲仿佛宣告最終裁決的巨響。
然而,面對這已成定局的“審判”,顧芳塵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失敗與沮喪。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傾斜的天平,看著對面意氣風發的蕭真武,臉上反而露出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憐憫與嘲諷的表情。
“是嗎?”
他淡淡道:
“不如……你再看看?”
蕭真武的笑容,猛地一滯。
一種不祥的預感,毫無征兆地從他心底升起。
他下意識地,再次將目光投向了那座天平。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從那被撕開的世界通道另一端,從那個破敗的、被修行者們所主宰的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里,突然升起了點點滴滴的、微弱卻又無比純凈的光芒。
這些光芒,來自于那些在修行者傾軋之下,朝不保夕的平民百姓。
來自于那些被宗門強征為奴仆,世代不得翻身的凡人家族。
來自于那些辛苦耕種一年,卻要將九成收成交給“仙師”換取虛無庇佑的農夫。
來自于那些女兒被修士強行擄走,卻狀告無門、只能夜夜垂淚的父母。
來自于那些僅僅因為擋了某個大人物的坐騎,就被當街碾死,連一口薄棺都換不來的小販……
他們,是那個世界里,沉默的大多數。
是金字塔最底層的、被忽略、被漠視、被當做資源和背景板的……真正的“眾生”。
被投入另一個世界輪回新生的,又怎么會只有修行者?
他們抬起頭,看到了那個全新的世界。
那個世界里,沒有可以憑虛御風、視凡人如螻蟻的仙師。
那個世界里,有被稱為“法律”的東西,在約束著每一個人,不可濫殺無辜。
那個世界里,一個普通的農夫,也可以通過努力,讓自己的孩子坐進寬敞明亮的“學校”,去學習知識,改變命運。
那個世界里,生命,似乎被賦予了前所未有的“尊嚴”。
他們不懂什么大道,不懂什么法則,他們只知道,在那個世界里,他們或許……可以活得更像一個“人”。
于是,一種最質樸、最真誠的“向往”,從他們的心底里,升騰而起。
這一點點的向往,匯聚成了銀白色的光點。
無數的光點,匯聚成了一條條涓涓的細流。
億萬的細流,最終匯聚成了一片……比之前那金色洪流要浩瀚千百倍的、席卷天地的、銀白色的汪洋!
螢火之光,凝聚而起,便敢與日月爭輝。
轟隆隆隆隆——!!!!
這片由最底層凡人的希望所匯聚成的銀色愿力海洋,以一種無可阻擋的、排山倒海的磅礴氣勢,狠狠地撞在了那座巨大天平之上!
那銀色的海洋在撞擊了天平之后,化作一道橫貫天地的璀璨星河,盡數涌入了代表著顧芳塵的、那個被高高翹起的秤盤之中!
咔——咔嚓——!
那座象征著兩個世界命運的天平,發出了令人牙酸的、不堪重負的碎裂聲。
在蕭真武那驟然收縮的、寫滿了難以置信的瞳孔中,那原本已經沉到谷底的、代表著他的秤盤,被一股無法想象的、溫柔卻又無可匹敵的巨力,緩緩地、卻又無比堅定地……重新托起!
而后,代表著顧芳塵的那一端,攜帶著億萬凡俗生靈的希望,以一種雷霆萬鈞之勢,轟然墜落!
轟——!!!!
天平,以一種比之前更加夸張、更加徹底的角度,向著顧芳呈的一方,轟然傾斜!
那根作為支柱的“衡常”之道錨點,在這股浩瀚無邊的偉力面前,寸寸崩裂!
蕭真武臉上的得意與勝券在握,盡數隨著他的笑容凝固,化作了純粹的、發自靈魂深處的震驚與錯愕。
他輸了。
他竟然輸了!
輸得……一敗涂地。
“眾生……從來不止有修行者。”
顧芳塵的聲音,平靜地響起,像是在給這場賭局,定下最后的結果。
也像是在給蕭真武蓋上棺材板……
他微微一笑,看向蕭真武:
“你知道你的修行者們,他們有多少人嗎?從古至今,天資卓越、踏上修行之路的,能有一千萬嗎?”
“可現在,你再看看……”
他的目光,越過蕭真武,望向了那片正在用最卑微的姿態,爆發出最偉大力量的銀色海洋。
“……這里,有百億眾生。”
當然,現實里哪有寫得那么美好,不過這里的“現代社會”,是屬于顧芳塵的烏托邦,可以允許做一個美好的夢,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