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生維艱”。
聽了老農的話,此刻劉澤寧的腦海里只浮出這四個字。
整整一個村子,近千畝土地,竟然全都屬于同一個地主家,而所有的村民,都已淪為地主家的佃戶,為地主種地耕耘,一年勞作到秋收,交上田租之后,剩下的糧食仍然養活不了家人。
這并不是治平村一家的現狀,而是大宋各個地方普遍存在的現狀。
官家為何力排眾議推行方田均稅法,因為他看見了民間的疾苦,他很清楚權貴豪強地主得到的越來越多,而百姓們失去的也越來越多。
土地已經大量地被豪強地主兼并,農民淪為了地主家的農奴,只能茍延殘喘地活著。
老農的遭遇,其實也是大宋大部分農民的縮影。
大宋并不缺土地,事實上,大宋的人口接近一億,農民自然是占絕大部分的,但大宋的土地也不少,從中原到江南,從河北到嶺南,其實都有廣袤的土地可供農民耕種。
只是土地再多,也多不過權貴豪強的貪婪。
他們用手里的權力和人脈,像一只只貪婪的貔貅,用盡各種手段將原本屬于農民個人的土地據為己有。
失去土地的農民只剩了兩條路可選,一是淪為流民,舉家離開故土,未來的某一天,全家活活餓死在茫茫的前路上。
二是淪為地主家的農奴,故土仍在,自由已失,像眼前的老農一般,辛苦耕作一年,仍然養不活家人。
“老丈,朝廷新出了政令,名叫‘方田均稅法’,老丈可曾聽說?”劉澤寧不動聲色地繼續問道。
老農茫然地道:“啥方田?啥意思?”
隨即老農苦笑:“朝廷什么政令,老朽不懂,也沒聽說過,但凡對咱百姓有好處的政令,到了縣衙就止住了,官老爺們不會讓咱們活得舒坦的。”
劉澤寧臉上的笑容已有些冰冷,淡淡地道:“或許,這一次不一樣了。”
老農聽出了他話里的冷意,不由好奇道:“貴人也是官兒嗎?”
劉澤寧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老丈,您再等等,好日子快來了。”
老農急忙搖頭:“可不敢指望,老朽沒幾年活了,餓不餓死的無所謂,只希望兒孫莫遭罪,這輩子能多吃幾頓飽飯。”
劉澤寧心中不由一酸。
百姓的樸實善良,地主的貪婪殘酷,兩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扭頭看了看身后靜立的殿前司禁軍,這些人一路護送,負責保護他的安全。
同行的還有一名監察府的文吏,是個中年男子。
劉澤寧把文吏叫來,沉聲問道:“虞城縣治平村,官府造冊的土地有多少畝?分別屬于哪幾家地主?”
文吏取來一摞賬冊翻開,仔細查閱半晌,方才緩緩道:“虞城縣治平村,縣衙造冊的土地共計一千四百四十二畝,屬于耕種土地比較缺少的下村。”
“根據縣衙造冊記載,一千四百多畝土地,其中大部分是普通農民耕種,只有六百來畝土地分別屬于三位地主,他們的姓名……”
話沒說完,已被劉澤寧打斷:“地主的姓名不重要,我想知道的是,這個村子真的只有一千四百畝土地?”
文吏不知答案,只好搖頭。
旁邊一直聽著他們談話的老農赫然瞪大了眼,震驚地道:“啥?咱治平村只有一千四百畝土地?這……”
劉澤寧含笑道:“老丈覺得這個村子實際上有多少土地?”
老農震驚半晌,才嘆氣道:“也不知是哪個殺才造的冊,記得猶在英宗年間,數十年以前,本村就有四千多畝地,是虞城縣的上村,如今咋就只剩了一千多畝了?”
劉澤寧頓時明白了什么,臉上的笑意漸冷。
四千多畝土地,數十年后變成了一千多畝,哪里出了問題?
當然是本地官府和地主出了問題。
王安石變法后,曾經清查過京畿五州的土地,當時查出各地隱瞞的土地田畝數就高達兩百多萬頃。
為何要隱瞞土地田畝數?
因為只有隱瞞了,地主才能少交稅,土地所產全歸自己,當然,本地的縣衙甚至是更上一級的知州知府官員,每年也要打點一番。
靠著轄下隱瞞的土地畝數,就能讓地方上的官員地主吃個腦滿腸肥,誰還在乎朝廷發的那點俸祿,都不夠塞牙縫的。
這就是典型的官商地主勾結的現象,吃撐了官員地主,餓死了普通百姓。
這也是官家為何強硬堅持推行方田均稅法的原因。
遺憾的是,朝廷頒行的方田均稅法,顯然沒有落實到位,村子的老農根本不知道這回事,而村里的地主仍然在安享著他的驕奢淫逸,歲月靜好。
該知道的情況,基本已經了解,但還不夠。
接下來劉澤寧還要繼續自己的行程,他要暗訪許多村莊,要對應天府轄下的各州各縣各村的土地情況有個大概的了解,搜集許多證據。
盡管如今的一切仍是風平浪靜,但劉澤寧很清楚,過不了多久,整個應天府官場,將會發生一場規模極大的地震。
風暴,已在應天府的上空聚集成形。
此時的應天府衙內,氣氛卻無比凝重,空氣仿佛都快凝結成形了。
三五名官員圍坐在炭爐邊,明明炭爐里的溫度讓人周身暖洋洋的,可這幾名官員卻莫名地感到渾身冰涼,像冬天不慎跌落冰水里,冷到了骨縫中。
廂房里人數不多,每個人的表情都如臨大敵,膽怯的甚至額頭都滲出了冷汗,擦也擦不盡。
劉澤寧半途改道的舉動,著實打亂了應天府官員的陣腳。
現在的情況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劉澤寧到了何處,他在查訪什么,他查出了多少東西,牽扯了應天府的哪些官員。
包括南京留守李淮在內,每個人都感到惶恐不安。
是的,南京的一把手李淮,屁股底下也不干凈。
屋子里很安靜,只有炭爐里燃燒的木炭發出噼啪的輕微炸響聲。
良久,李淮嘆了口氣,沉聲道:“本已很重視監察府官員巡察了,但沒想到還是低估了監察府……”
“官家設立這監察府,實在是害死人啊!”李淮忍不住非議了官家一句,臉上掩飾不住的怨恚之色。
南京通判張熙然也嘆了口氣,道:“下官觀監察府的做派,與別的官員大不相同,怕是不好應付。”
“官場上潛移默化的規矩,在這些監察官員眼里形同虛設,他們完全不按規矩來啊,刻意避開應天府城,半途改道暗訪,這分明是奔著找茬兒來的,難不成監察府真要把應天府官場掀個底朝天?”
地方官場的關系網盤根錯節,各種利益關系縱橫交錯,官員商賈豪強地主,每個人的利益都是網上的一根線,正是因為這一根根線條,才編織成了地方上密不透風的一張網。
現在劉澤寧的架勢,似乎打算把整張網弄破,網上的每一根線都拆開論罪。
這已不僅僅是觸碰本地官員地主的利益了,這是奔著一鍋全端的結果去了。
“方田均稅法……官家這次的決心如此之大么?”李淮皺眉,喃喃自語。
張熙然神情凝重地道:“怕是小不了,聽說汴京朝堂上因為這條新政,官家連太后的外戚都殺了三個,官員更是罷免了一大批。皇族宗親和外戚因此爭先恐后交出了名下的田產。”
“上月官家將戶部尚書蔡京晉為門下侍郎,入了政事堂,汴京傳聞,官家或已有罷相之意,就是因為章相公在推行方田均稅法這件事上,對官家的支持不夠堅定,讓官家生了嫌隙之心。”
在座的官員聞言心中愈發沉重,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南京留守李淮更是心煩意亂,有一種欲泄而無法泄的憤怒。
“天下無事,朝野清明,王師鋒芒畢露,對外攻城掠地,社稷國勢已是蒸蒸日上,就這樣維持現狀不好么?”
“為何非要在土地上作文章?這些年來新政反反復復,朝令夕改,害苦的還不是咱們地方上的官員,官家這是何必!”李淮滿腹怨恚地道。
張熙然苦笑道:“官家此舉,自是為了鞏固皇權。咱們還是不必議論此事了,不如想想辦法,如何把監察府這位巡察使應付過去吧。”
“諸位,形勢很嚴峻,那個劉澤寧私自暗訪,也不知被他查到了多少東西,事關你我前程性命,可不敢掉以輕心啊!”
在座的官員頓時冷汗潸潸。
又是一陣壓抑窒息的沉默,許久之后,一名官員突然幽幽地道:“監察官員肯定會查到很多東西,這是瞞不住的,你我就不必存僥幸之心了。”
“只等劉澤寧回到汴京,咱們應天府從上到下,不知多少人會被罷官拿問。”
張熙然眸光一閃,緩緩道:“劉澤寧查到的東西,不能入汴京,否則你我皆大難臨頭。”
“那么,如何讓他查到的東西留在應天府呢?”李淮仿佛在喃喃自語,目光卻不經意地掃過眾人的臉龐。
張熙然的聲音卻壓得更低了:“人若離不開應天府,那么他查到的東西,自然也就離不開應天府了。”
李淮眉頭緊蹙,一臉擔憂地道:“本官就是擔心,這位巡察使太過年輕,做人做官閱歷尚淺,人到了地方上,難免惹出紕漏,若是言行不當,不知忌諱,怕是會激起民變啊……”
眾人一愣,接著悚然一驚,目瞪口呆地注視著李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