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態很嚴重,民變會牽扯很多條人命。
趙孝騫對李淮的奏疏深表懷疑,因為里面不合邏輯的地方很多。
劉澤寧這個人,趙孝騫并不認識,他是李清臣親自提拔上來的。但趙孝騫相信監察府官員提拔的流程,品行不過硬根本不可能當上巡察使。
如果說劉澤寧之前的品行和考驗都是裝出來的,下放到地方便露出了本來面目,那么趙孝騫不得不給他寫個“服”字。
就算按照這個邏輯,一切都是劉澤寧裝的,具有如此堅韌隱忍心性的人,這是他第一次離開汴京,出巡南京,就暴露了本來面目,勒索貪墨,官逼民反,這也說不通。
在汴京忍了那么久,下去就為了貪那仨瓜倆棗,還把百姓都逼反了,這合理嗎?
所以,趙孝騫直覺地認為,南京留守李淮的奏疏有問題,有很大的問題。
所有的黑鍋都扣到劉澤寧頭上,偏偏劉澤寧還死無對證。
趙孝騫不由想起了猴子大鬧地府,改了生死簿,結果平了地府五百年的爛賬,閻王和判官都恨不得把猴子供起來當祖宗。
現在的事態,是不是頗有相似之處?
可惜,劉澤寧不是猴子,李淮也不是閻王,趙孝騫更不是昏君,不會真就憑一道奏疏就信了他。
文德殿內,眾人臉色凝重,相顧無言。
大宋發生民變,這在歷代帝王中都是很罕見的,對皇權的影響實在是太惡劣了。
無論真實的原因是什么,天下人看到的只是“民變”這個事實,然后會產生各種猜測,最后質疑官家和整個朝堂的威信。
更嚴重的是,它讓趙孝騫之前的一切謀劃產生了動搖。
無論是監察府官員逼得百姓民變,還是朝廷草率推行方田均稅法導致的結果,這都是對趙孝騫登基后的一切舉動的否定。
你搞出來的新政和監察府,把天下百姓逼成了這個樣子,要不要反省一下,然后廢了這些不合適的新政和監察制度?
不用懷疑,群臣肯定會上疏這么說的。
“韓忠彥,李清臣,你二人親自去一趟南京,查清楚此事。”趙孝騫突然說道。
二人一怔,立馬起身領旨。
“政事堂安撫朝臣,事情尚未查清,不必急著下定論。”趙孝騫又對章惇道。
章惇起身領旨。
“蔡京,你去查查南京留守李淮的履歷,包括他是被何人提拔,汴京朝堂上何人是他的倚仗背景等等。”
蔡京起身,神情猶豫地看了看在座的眾人,低聲道:“稟官家,不必查了,臣對李淮略知一二。”
“說說。”
“李淮是元祐四年的進士,高中之后先在國子監任職博士一年,后來調任吏部為主簿,歷任監察御史,禮部員外郎,廬州知州,最后在紹圣二年調任南京留守。”
趙孝騫頗為吃驚地道:“這升官的速度很快啊,他有什么過人的政績嗎?”
蔡京緩緩道:“李淮在吏部和禮部任上時,倒也不太出眾,后來下放地方,出任知州,在任時興修水利,鼓勵農桑,頗掙得了一些官聲。”
趙孝騫瞇起了眼:“‘南京留守’之職非同小可,若沒有過人的政績和資歷,怕是當不上吧?李淮背后的人是誰?”
蔡京再次瞥了章惇一眼,小心地道:“政事堂尚書右丞曾崇興,曾是李淮的座師。”
“李淮在國子監求學之時,曾崇興那時是國子監監判,對李淮多有提攜點撥之恩,后來李淮高中進士后,入國子監任太學博士,也是曾崇興的運作……”
趙孝騫恍然,原來李淮的后臺如此強硬,當朝副宰相是他的恩師,難怪中進士之后,短短不到十年便就任南京留守。
“最后一個問題……”趙孝騫豎起了一根手指,看著蔡京道:“你說這些的時候,為何總是偷偷瞄子厚先生?他欠你錢沒還嗎?”
蔡京悚然一驚:“官家明鑒,絕無此事!”
章惇卻沉聲道:“稟官家,紹圣二年,李淮調任南京留守,是曾崇興提的名,臣當時也答應了,上奏哲宗先帝最后確定。”
趙孝騫笑了笑,不再逼問了。
官場上的事,有時候宰相也難以免俗。
章惇與曾崇興是政事堂同僚,互相總要給個面子人情,更何況想要章惇點頭,李淮恐怕暗地里也付出了一點什么。
章惇這人,看似鐵面無私,在汴京的府邸也寒酸落魄得很,可是據皇城司調查,章惇可不是窮人,他只是財不露白而已。
別的不說,當初趙孝騫率軍攻破河間府,種建中打開了河間府的府庫,里面堆積如山的錢財,趙孝騫給汴京政事堂的大佬們都送去了一份,每一份足有數十萬兩。
李淮就任南京留守,付出的恐怕也不是小數目,畢竟章惇這位宰相大佬不點頭,事情就辦不成。
照李淮官場平步青云的速度,南京留守任上再歷練個幾年,就會調回汴京,那時他或許就直接進政事堂了。
尚書右丞曾崇興……
趙孝騫點了點頭,他記住了。
這樁民變里,李淮若是清白無辜的,一切還則罷了,若查出來是李淮的指使主謀,不知多少人要遭老罪嘍。
如此嚴重惡劣的事件,按照大宋律法,是必須要連坐蔓引的,李淮的下場自不必說,包括曾崇興在內,都會被清算。
“一切以事實說話吧,眼下就等著皇城司和監察府查清事實,不枉不縱。”
眾人紛紛點頭,然后告辭離去。
趙孝騫獨坐在文德殿內,聞著一縷若有若無的檀香,神情陷入了沉思。
登基以來,總會發生大大小小的事件,說到底,這都是君臣之間的博弈,畢竟趙孝騫推行的新政,改變的制度,已經觸動了太多人的蛋糕。
這一段波詭云譎的時日,趙孝騫愿將它稱之為“陣痛”。
改變扭轉一個國家的命運,是必須要經歷陣痛的,包括流血殺人。
眼下,陣痛仍然沒有停歇,反而愈演愈烈。
自己錯了嗎?
不,沒有。
趙孝騫的信念無比堅定。
大宋從朝堂到地方,必須要做出改變,而且迫在眉睫。
真實的歷史上,宋徽宗亡國,表面的理由是金兵南下,攻破汴京,可是實際上,當時的大宋已經千瘡百孔,搖搖欲墜,金兵不過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君與臣,官與民,地主與農民,官僚集團與商賈集團等等各種矛盾,已經非常尖銳了。
趙孝騫如今在做的,是緩和這些矛盾,設立監察府也好,推行新政也好,都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陣痛,自然是存在的,而且可能是長期的。
但陣痛之后,便是天朗云清,大宋從垂垂病體,恢復到健康的體魄,那時盛世也就水到渠成姍姍而至了。
自我反省之后,趙孝騫再次堅定了決心。
是的,自己沒錯。
偌大空蕩的文德殿內,趙孝騫雙目微闔,突然喝道:“讓趙歙來見朕。”
片刻之后,身姿裊娜的趙歙出現在文德殿內。
趙孝騫睜開眼看著她,眼中再次閃過一絲驚艷。
這女人,真的選錯行了,她若愿意充入自己的后宮,趙孝騫愿打破祖制,再給她增一個妃號。
明明是天生的花瓶,偏偏要靠才華混飯吃,殺人的才華。
趙歙是趙孝騫手中的一張底牌,也是暗牌。
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存在,趙孝騫平日也不會輕易用她,一旦要用到她,必然發生了嚴重的大事。
“帶你的手下去一趟應天府,查一查南京留守李淮,和應天府轄下所有的大小官員,朕想知道,這些人在南京究竟干了什么。”
“另外,順便查找一下劉澤寧和趙信的下落,甄慶已經帶人去找了,但朕感覺他可能找不到,你去試試。”
趙歙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單膝跪地領旨,然后沉默地出了殿門。
“惜字如金,冷酷無情,妥妥的冰山女總裁范兒,朕更喜歡了!”趙孝騫盯著她的背影,目光很不善良。
如果將來有天能把她收入后宮,讓她在自己面前跳擦玻璃,那感覺該是多么的反差,多么的美妙。
前提是,這女人不會把他當成一次性用品,用完一次就割。
活爹這些年都沒敢對她伸出魔爪,大約也和他同樣的顧慮。
這就像抱著一根狼牙棒睡覺,可以睡,但不提倡。
南京留守府。
事態有點嚴重,李淮和一眾南京官員都慌了。
沒錯,民變是李淮暗中挑起來的,挑起民變并不難,只要暗中授意一些豪強地主,帶著自己的佃戶莊丁,然后十里八鄉的豪強地主一響應,民變就發生了。
佃戶莊丁基本都是盲從者,直到他們跟著豪強地主占領了縣城,許多人仍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可這些豪強地主呢?他們難道不知挑起民變的后果?
他們當然知道,只不過他們也過不下去了,有人被官員拿捏了要命的把柄,有人的親眷家人被控制,總之,在這個時代,想要逼迫一些人干殺頭的事,其實并不難,權力可以左右一切。
不巧的是,南京留守李淮有這個權力,所以他不缺幫他賣命的人,無論賣命的人愿不愿意。
只不過,現在的事態已經超出了李淮的掌控。
李淮太自信了,他并不知道,當民變發生之后,就已經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了。
那些身不由己的人,盲目景從的人,趕鴨子上架的人,最后事情一發不可收拾時,就會變成真正的亂民。
已經走上了死全家的不歸路,所謂的南京留守在他們眼里,還算根毛。
李淮自己也沒料到,他暗中挑起的民變,居然會發展到今日這個嚴重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