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陰謀算計,至少有大半是窮途末路后的決定。
當發現自己左右活不下去的時候,便只能迸發出一股向死而生的瘋狂念頭。
被逼發起民變的豪強地主如此,南京留守李淮也是如此。
屁股太臟,怎么也擦不干凈,這時候監察府官員下來了,眼看就要發現他的罪證報上朝廷,下場可想而知。
于是走投無路的李淮選擇了自救,自救的方式很瘋狂,他不惜挑起民變,不惜殺人滅口,將劉澤寧摁死在南京地面上,罪證進不了汴京城。
古往今來,這樣的事例太多了,人為了求生,什么事情都敢做,就像資本為了三倍的利潤敢于冒著殺頭的風險一樣,求生的欲望比追求利潤更強烈。
應天府官署里,李淮表情惶然,努力平復驚惶的情緒,試圖維持自己南京留守的官威。
可是他蒼白的臉色,緊張到微微發顫的雙手,終究已深深出賣了他的內心。
民變已不可控,朝廷已嚴重關注,他的恩師曾崇興派人緊急送來密信,告訴他官家雷霆震怒,皇城司和監察府都來應天府了,并且官家的老丈人狄諮也親率兩萬兵馬直奔下邑和楚丘兩縣,平息民變。
事情越鬧越大,現在的局勢已經不是李淮這個南京留守能掌控的了。
李淮也沒想到,民變擴散的速度竟如此迅速,短短數日之間,范圍竟已如此之廣。
在他原本的計劃里,民變只限于下邑縣轄下的幾個村子,也就是當地的豪強地主領著一群佃戶莊丁鬧一鬧事,混亂中弄死劉澤寧,事件便馬上平息下去。
豪強地主再推出幾個佃戶莊丁當替死鬼,李淮對朝廷對官家也就有了交代。
明明只是如此簡單的計劃,到底是什么原因,民變竟然從下邑縣的幾個村子迅速擴散到了兩縣范圍,并且還占領了兩座縣城,顯然已是愈演愈烈。
這就不是簡單的鬧事了,而是赤裸裸的造反啊。
朝廷都已經派兩萬兵馬過來平叛了,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現在的局勢,已經不是他這個南京留守能摻和的了,皇城司,監察府,殿前司,包括時刻緊盯著應天府的官家和整個朝堂,他們已經接管了局勢,主導了局勢。
至于李淮和應天府一眾官員,他們不需要參與了,只等事件平息后,看朝廷對他們如何處置便是。
應天府官署內,在座的還有另一些官員,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質,那就是屁股都不干凈。
這些人坐在一起,可以稱之為“臟屁股組合”。
陰謀挑起下邑縣的民變,也有他們的功勞,朝廷若是發現了蛛絲馬跡,在座的誰也跑不了。
沉默的氣氛令人窒息,但李淮召集大家坐在這里,不是為了裝深沉的。
良久,李淮聲音嘶啞地開口:“你們確定劉澤寧死了嗎?”
在座的官員沒人出聲,這個問題誰也不敢確認。
許久以后,一名官員才小心翼翼地道:“民變就是針對劉澤寧而挑起的,當時發生民變,劉澤寧在場,他還有數十名禁軍保護,不過后來現場太亂,許多人都失去了理智……”
“民變發生后,附近村鎮百姓皆已被挑動,事情愈演愈烈,十里八鄉的百姓迅速聚集,直奔下邑縣城而去,當時消息根本無法傳遞,畢竟太混亂了,而那些發起民變的豪強地主也殺瘋了……”
李淮的臉色愈發陰沉:“也就是說,咱們直到現在也無法確定,劉澤寧到底是死是活?”
又沒人說話了,但眾人無疑已默認了這個事實。
李淮臉色愈發蒼白,仰頭嘆了口氣。
隨即李淮狠狠一咬牙。
“劉澤寧已不重要了,現在官家和朝廷已盯著咱們應天府,據說皇城司和監察府也都來了人,就算沒有劉澤寧,咱們干過的那些事,遲早也會被掀出來。”
“所以,現在咱們要抓緊時間湮沒證據,正好趁著民變混亂時期,以往跟咱們有過交集的商人,地主,甚至是官員,該處理的都處理了,該清除的證據也都趁勢毀了,把所有的責任推到民變上面。”
“若這一關過不去,諸位,咱們只能在地府相見了,挑起民變,煽動造反,這是誅九族的大罪,在座的諸位誰也跑不了,也洗不白,索性冒險瘋一把,說不定能有一線生機。”
李淮的語氣冰冷,透著幾許失去理智的瘋魔,眾人紛紛驚愕地看著他,見他的臉色已從剛才的惶恐蒼白,漸漸變成了瘋癲失智,一雙眸子充血通紅,里面閃爍著森森殺意。
眾人脊背一涼,神情漸漸陷入絕望。
瘋了,這人徹底瘋了!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事情已嚴重到這般地步,你居然還想著跟朝廷對抗,難不成你真不想活了?
見眾人沉默,表情抗拒,李淮突然提高了聲音,厲色道:“事已至此,你我還有選擇嗎?”
“就算咱們現在去汴京延福宮門前自首認罪,官家就會放過咱們嗎?咱們的死罪已經坐實了,誰也救不了咱們,你我只能自救,左右橫豎都是死,不如豁出去拼一把,你們還猶豫什么!”
“只要所有的人證物證消失,朝廷就算明知我們的罪行,也定不了咱們的罪,本官的恩師也會出言求情,咱們或許能逃出生天,安享余年。”
“否則……誅九族啊,你們的父母,妻妾,子女,所有的親人都會被押上法場斬首!諸位三思,就算為了親人的性命,也要豁出去博一把,再壞的結果,也不過仍然是個死字,你們還在怕什么?”
風雪漫天的惡劣天氣里,一支騎隊護侍著一輛馬車,悄無聲息地出了汴京城,往東直奔應天府而去。
騎隊大約一千余人,而那輛馬車里,卻端坐著兩位大佬。
監察府的韓忠彥和李清臣。
搖晃的馬車里,二人面色沉肅,目光凝重。
他們代表著監察府,可現在的事態,李淮把所有的黑鍋都扣在監察府的劉澤寧身上,以至于監察府的壓力陡然變得極重。
這件事若是處理不好,那么整個監察府或許會在朝臣們借題發揮之下裁撤,因為官家也不一定扛得住如此大的壓力。
沉默許久,當韓忠彥的目光不經意地瞥過李清臣的臉龐時,李清臣突然咬牙道:“下官還是那句話,劉澤寧沒問題,他是我親手考察,親手提拔的,若是最后查實激起民變的真是他,下官愿與他同罪!”
韓忠彥緩緩道:“邦直賢弟不必如此激動,是非曲直很快就會水落石出,皇城司的人馬已到應天府了,甄慶親自帶人查辦,相信不到兩日便會有結果。”
李清臣咬牙道:“下官只是受不了這屈辱,監察府創立惟艱,幾乎是頂著天下官員的反對才設立的。”
“現在但凡一點風吹草動,便被無數人潑來臟水,我們本是為了整頓吏治,誰知在他人眼里,卻成了吏治混亂的禍首,這種污蔑已不是一日兩日了。”
韓忠彥捋須,表情卻十分沉穩,波瀾不驚。
“欲成大事,當須忍人所不能忍,官家曾經對老夫說過一句話,‘陣痛過后,便是天朗云清’,這句話老夫深為認同。如今這段時日,不過是一時之陣痛,咬牙忍過去,天下的吏治自會清平。”
李清臣苦笑道:“下官看不清那虛無縹緲的未來,我只知道,若是眼前這一關過不去,這口黑鍋若被扣實了,監察府能不能存在還是未知,君不見朝堂和地方有多少官員激烈反對設立監察府,至今不息。”
韓忠彥淡淡地道:“這一關過得去。以老夫的判斷,李淮此人甚為可疑,他的奏疏老夫看過,里面漏洞實多。他想把一切黑鍋扣在監察府頭上,怕是沒那么容易。”
“邦直賢弟,你我到了應天府后,不如分頭行動,老夫與李淮當面周旋,而你,可至下邑縣,探問劉澤寧的下落,順便問問應天府轄下七縣的百姓,如何評價應天府一眾官員。”
李清臣擔憂地道:“若一切皆是李淮暗中籌劃,師樸兄到了應天府定要小心此人,切莫刺激他圖窮匕見傷到了你。”
韓忠彥淡淡一笑,道:“憑他李淮,還沒那道行。”
頓了頓,韓忠彥又道:“當然,監察府查辦案件,秉持不偏不倚的態度,咱們不僅要查李淮,也要查一查劉澤寧,看他到底在下邑縣說過什么,做過什么,無論他是否清白,都拿證據說話。”
李清臣無聲地點頭,神情愈發沉重。
下邑縣,會亭鎮。
下邑民變,兩萬余亂民占領了縣城,當地知縣倉惶出逃,在這般混亂的情況下,知縣和一應官吏差役居然真的逃出生天,跑到了下邑縣轄下的會亭鎮。
這是一個還沒被亂民占領的村鎮,鎮子很小,只有簡陋的一條街道,十幾家商鋪,以及一個破落不堪的小集市。
此刻的會亭鎮上一戶地主府邸的前堂內,下邑知縣陳素惶恐不安地站在堂內,而堂內安坐的人,赫然卻是皇城司勾當公事甄慶。
惡名昭著的皇城司一把手親臨,而且非常精準地找到了他這個倉惶出逃的知縣,不得不承認,皇城司辦事的效率和手段委實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