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拉也聽見了亞比該的叫罵與恫嚇,她不但不曾露出畏懼之色,反而發出了一聲尖銳而又輕蔑的笑聲,這聲笑聲在場的人都聽到了,尤其是亞比該,他被刺激的無法自已,陷入了無法控制的癲狂之中——一旁的修士已經連著叫了好幾聲上帝、天主,讓他安靜下來——他在流血,他們已經在不斷地祈禱,給亞比該治療,但亞比該根本不愿意配合,他狂暴地掙動著身體,白森森的牙齒翻出嘴唇,幾乎像是一頭失去了理智的野獸,見誰都要咬一口。
而原先已經有了愈合跡象的斷臂,被他這么一折磨,又開始大量的流血,按著他的安條克騎士只能舉起手來,給了他一手刀,亞比該終于徹底地昏厥了過去。
修士們松了口氣,他們終于可以嘗試為亞比該止血了,但他們的眼神隨即變得凝重起來,一個修士低聲咒罵,也不知道是在罵這個刺客,還是在罵亞比該。
亞比該的這條手臂已經沒有挽回的可能了。
能夠令得斷肢接續血肉重生的修士有,可惜的是,他們只會在亞拉薩路、君士坦丁堡或者是羅馬,又或者是法蘭克的宮廷里,反正這里是沒的。
經過了這么一番折騰,他們現在能保住亞比該的命已經算是不錯了。
不過此刻,即便是安條克的騎士,能夠繼續將注意力放在亞比該身上的也不多,他們見慣了徒步決斗,馬上比武或者是群體混戰,但如塞薩爾與萊拉之間,這種仿佛舞蹈般的戰斗,他們還從來不曾遇到過。
畢竟在基督徒的城堡中,女性的課程中也不會包括習武,更不會手持武器,與一個騎士展開一場真正的,血淋淋的戰斗。
萊拉并不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女性,她的身高幾乎可以與普通的平民男性齊平,但她無論是跳躍奔跑,還是揮動武器,都顯得是那樣的輕盈——她像是風,又像是一只鳥,或者是兩者兼而有之。、
但寒風中夾雜著冰雪,鳥兒的喙上淬著劇毒,她的匕首和彎刀,甚至能突破塞薩爾的護壁在他的身上留下血痕,換做其他時候,那些騎士們必然會高叫著魔鬼,沖上去幫助塞薩爾殺死這個刺客。
但此時他們卻像是被攝住了一般已經完全沉浸在了對這場戰斗的欣賞中,如果說萊拉是風,是鳥,那么塞薩爾就如同傾倒的巖壁,洶涌的洪流,萊拉的刀風許可以突破防御的表層,卻難以深入,而塞薩爾的攻擊,萊拉卻只能盡力閃避,她很清楚,自己只要一被擊中,就是立即筋斷骨折的下場。
而她的力量正在耗盡,正錫南告誡她的那樣,她雖然有幸從先知這里得到了啟示——是的,這正是她被錫南花費重金贖買下來的原因,按照教義和傳統,她應當被處死,但錫南沒有。
他如同一個最慈愛的父親,與一個最仁慈的老師那樣養育和教導她,萊拉因此對他滿懷敬愛,為他做事,任勞任怨,從不曾升起過一點半分悖逆的念頭。
這個秘密她和錫南藏了很久,在阿薩辛的鷹巢中,雖然有人質疑萊拉所具有的力量和敏捷,但因為錫南已經成為了他們的首領,除非有意挑戰長者的權威,不然大多數人還是會保持沉默。
但與她對戰的這個基督徒騎士一定已經意識到了,她看向了那雙碧綠色的眼睛,即便他不曾高聲罵出魔鬼或者是女巫,這雙眼睛中應該也充滿了厭惡與摒棄——她曾經在好幾個人眼中看到過這樣的惡意,可惜的是,當他們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早就成了她的刀下亡魂。
但她朝那里望去的時候,卻只見到了一片澄澈的璀璨色彩,或許是夜晚,又或許是月光——而就在這一刻,她突然做出了一個叫人匪夷所思的動作,她先是投出了自己的匕首,而在塞薩爾避讓的時候,她的彎刀飛向了正在旁觀這場戰斗的安條克騎士,或者說是正在被修士們緊急治療的亞比該。
彎刀呼嘯而來,為首的騎士立即舉起了盾牌,他的反應不可謂不快,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盾牌在自己面前斷裂——而在他大叫之前,塞薩爾已經擋在了亞比該的身前。
萊拉沒有猶豫,投入了黑暗立即消失不見,即便騎士們立即上馬搜索,也沒能找到那個女性阿薩辛刺客的痕跡,眾人搜尋了一番后一無所獲,而在深夜里,在四處都是虎視眈眈的敵人的情況下,他們也不敢在荒野之中逗留太久,何況亞比該的情況正在變得糟糕。
威廉.馬歇爾策馬行了過來,拍拍塞薩爾的肩膀,“我會為你作證的,塞薩爾。”
塞薩爾一開始還不太明白威廉.馬歇爾的意思——但馬上就懂了——安條克大公肯定會為了獨生子受害的事情而勃然大怒,而一個目睹自己的孩子遭受了如此折磨甚至終身殘疾的父親,會做出怎樣的事情來,實在是很難說,他可能會提出很多無理的要求和嚴苛的詰問,譬如塞薩爾為什么沒有留下那個阿薩辛刺客。
最令人煩惱的地方在于,那個刺客似乎也與塞薩爾相識,正是她來示警,引路,塞薩爾才得以阻止亞比該的惡行。
但從另外一方面來說,塞薩爾的做法并沒有多少值得人們詬病的地方。
撒拉遜人的臟話中,就有一句叫做娼婦的丈夫。但凡有個撒拉遜男人被這樣咒罵,總要跳起身來,拔出彎刀,與那個人一死決生死。
而同樣的,在這句臟話中,丈夫可以被替換為任何男性親屬,父親、兄弟,或者是叔伯——亞比該作惡的時候,絲毫不考慮他的父親乃至亞拉薩路的國王,甚至整個十字軍可能要因為他的行為所要付出的代價。
即便十字軍與撒拉遜人這是死敵,但在長達百年的戰爭中,能夠在此立足的人都不會蠢到弄得自己四面皆敵,他們總會設法聯合一方去對付另外一方,而在需要虛與委蛇的時候,仇恨和信仰都不是什么大問題。
埃米納的身份確實足夠重要而敏感,她又是埃及蘇丹的姐姐,又是霍姆斯總督的妻子,若是亞比該真的對她施以暴行,十字軍就要面對兩頭狂怒的雄獅,到時候不要說大馬士革,甚至安條克都會陷入危機。
何況他們也都看到了,如果沒有塞薩爾,那個女性阿薩辛刺客斬下的就不只是一條手臂,而是亞比該的半個身體。
即便到了最后那個阿薩辛刺客得以脫身,也是因為安條克的騎士太過無能——塞薩爾又不是一個真圣人。
只不過聯系到大馬士革城內的一些傳聞,有些人必然會推波助瀾。
“等等。”威廉又及時叫住了他,“埃德薩伯爵,你確認他們已經是你的俘虜了嗎?”
眾人這才想起之前埃米納確實有說過要向安條克的亞比該投降,但被他拒絕了。
之后發生的許多事情,又讓人們暫時忘記了這件緊要的事,確實,在這里身份最高的,也只有伯利恒騎士埃德薩伯爵了,他理應接受這些撒拉遜人的投降,并且宣稱他們已經成為了他的俘虜,以免節外生枝。
“我已經叫人去通知陛下了。”
“如果最先趕來的不是國王呢?”威廉.馬歇爾低聲提醒,“若是趕來的是安條克大公博希蒙德,那可就麻煩了。”
塞薩爾也不再猶豫,他轉向埃米納,埃米納已經從身邊一位侍從的手中接過了一柄彎刀,并把它掛在自己腰間。
她之前衣衫凌亂,鼻青眼腫,現在已經打理的整整齊齊,干干凈凈,目光依然堅定,除了面孔上還殘留著一些疼痛帶來的,時有時無的痙攣,幾乎看不出之前遭遇了那樣可怕的事情。
她異常沉穩的走到塞薩爾的面前,摘下腰間的彎刀,雙手奉給塞薩爾,“我向您投降,大人。
我以及身邊的學者侍從和士兵,現在都是您的俘虜了。秉承真主的安排,我們任由您處置。”
“我接受你們的投降,你們現在是我的俘虜了。”塞薩爾說,然后他將這柄彎刀掛在了自己的腰間。
威廉.馬歇爾的顧慮并非無的放矢,他們首先遇上的竟然真的是安條克大公博希蒙德以及的黎波里伯爵雷蒙,他們一見到被騎士背負在身上的亞比該頓時大驚失色,尤其在看到他空蕩蕩的一側時,博希蒙德甚至感到了一陣眩暈,幸好雷蒙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他才沒有跌下馬。
雖然他不愛這個兒子,也失望于他的無能,但沒有了一條手臂,還是右手——亞比該并沒有那樣幸運,他和大部分人那樣并不擅長使用左手——這就意味著他成了一個長劍都提不起來的殘廢。
他們曾經怎么嘲笑過鮑德溫,現在就得接受命運同樣的捉弄。
“或許還有機會,宗主教希拉克略正在大馬士革。”雷蒙小聲安慰,但博希蒙德只是擺了擺手,他的目光重新變得銳利而又冷酷
安條克騎士的首領深吸了一口氣,上前稟告。
博希蒙德看向那些撒拉遜人,他不是亞比該——一個幼稚、惡劣,感情用事的年輕人,但可以確定的是,他會抓住這個女人,而后卡住她兄弟和丈夫的脖子,直到他們吐出足夠的利益才算罷休。
只是這樣的想法,最終也只是一個妄念。
鮑德溫幾乎是踏著他們馬蹄落下的煙塵趕到的,他一見到塞薩爾便高聲問道,“這是你的俘虜嗎?!”
“是我的俘虜!”塞薩爾同樣大聲回答說,“有證人為我證明。”
這下子就連雷蒙也不得不朝博希蒙德投去了憐憫的目光。
薩拉丁在接到基督徒的信件時又是驚駭,又是后怕,等到使者離去,他立即大步走出帳篷,仰望著天空,向著那個無比神圣的方向叩拜,虔誠的禱告,他將嘴唇緊貼在熾熱的沙土上,口中喃喃自語,感謝真主,感謝先知——他應當將事情往最壞的那方面去打算,而不是輕率地忽略了命運的惡劣性情。
幸而埃米納雖然不幸地遇上了亞比該,一個最為卑劣的基督徒騎士,但又遇上了塞薩爾。
“讓我去吧。”卡馬爾自告奮勇,“拉齊斯是我的朋友,大馬士革中還有不少我認識的人呢。”
薩拉丁只猶豫了一瞬,便點點頭,答應了卡馬爾的請求。
隨著使者而來的,還有埃米納寫給薩拉丁的一封信。
薩拉丁把它捏在手中翻來覆去的,看了好幾遍,雖然埃米納還在基督徒的手中,但鮑德溫和塞薩爾是他所見到的最為虔誠而又純潔的兩個孩子。在他們手中,埃米納不會遭到折辱,也不會被扣押,或許還有回到薩拉丁或是她丈夫孩子身邊的可能。
至于基督徒提出的條件,薩拉丁毫不在乎,那些蠅營狗茍的家伙們身上可能積累了埃及近百年來的大半財富——讓他擔憂的就只有他的姐姐埃米納以及即將動身前往大馬士革的卡馬爾。
卡馬爾見他陷入沉思,始終不發一言,不由得調侃了一句:“您的良心是否正在發痛?”
大馬士革并不是一份禮物,而這些都是出自于薩拉丁反復斟酌,謀劃的后果,尤其對于那個孩子而言,這幾乎已不能說是一場考驗,而是一場試煉。
但又是塞薩爾從那個無恥的基督徒騎士手中拯救了薩拉丁的姐姐,以及他的名譽。
“你錯了。”薩拉丁的回答并沒有出乎卡馬爾的意料,這讓大臣微笑了起來,蘇丹用信紙輕輕拍打著手掌心,“我現在反而要慶幸我們做出了那樣的決定,如果我們并沒有干涉大馬士革的事情,那么現在的局勢會是個什么樣子呢?”
埃米納還是要回去霍姆斯,而這個時候大馬士革要么仍舊在和十字軍僵持,要么已經淪陷,但無論是哪一種,基督徒都不會對大馬士革以及撒拉遜人保持寬容,埃米納一行人被羞辱,被囚禁,被殺就成了一樁隨時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他們甚至永遠無法知道埃米納等人遭遇了什么——沙子可以掩埋很多東西。
“那么說,塞薩爾能夠出現在那里,還真是真主的旨意。”
卡馬爾悠悠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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