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利恒是一座極其古老的小城,古老到什么程度呢?古老到在這里誕生的第一個顯赫人物,并非人們所傳說的救世主耶穌基督,而是在以撒人的歷史中占據了大片篇幅的,最為偉大的以撒國王之一大衛王。
而在公元前6—前4年的時候,為了躲避希律王的通緝,圣瑪利亞以及圣約瑟來到了伯利恒。
那時候伯利恒中充滿了自四處而來的人群,根本沒有給他們落腳的地方。但一個旅店的老板看著大腹便便的瑪利亞生起了一些憐憫之心,于是便安排他們到一個洞穴中住下。
這座洞穴被老板用作養馬,而耶穌基督并非降生在一個光彩熠熠的銀搖籃里,也不曾落在香木制成的床榻上,身邊更是沒有環繞著紫色的帷幔和殷勤的侍從,他就這么孤零零的落進了那座粗糙的馬槽中。
而這座石頭馬槽在一千年后已經成為了毋庸置疑的圣物,在它的上方建起了一座教堂——圣誕教堂。
當初為鮑德溫和塞薩爾尋找舉行揀選儀式的地點時,圣誕教堂也曾經是備選之一,而在它的前方就是馬槽廣場。
往日的時候,馬槽廣場上總是人流涌動,摩肩接踵,人們都渴望著親自走到那神圣的馬槽前去觸摸救世主最先躺臥著的圣地。
即便是此時,你也不能說這座廣場上的人就少了,但很明顯的,他們在完成了自己的夙愿后,并未如往常那樣的離去,而是趕往了城外。
圣哲羅姆出生在斯特黎特,而他在長大后接受了羅馬諸多學者的教導,對于哲學與神學格外的感興趣。為此,他甚至來過安條克——那時候安條克還被異教徒統治著,但他依然憑借著無上的勇氣和極度的虔誠成功的翻譯了大量古希臘與古羅馬時期的典籍。
當然,對于教會來說,這些異教徒的文化資產沒有什么可保留的。不過在接下來的幾年里,圣哲羅姆成功的將原先是希伯來文的圣經翻譯成了拉丁文,而這個準確而又詳實的著作,最終被教會所認可,也就是說,現在人所誦讀的經文幾乎全都源自于此。
可惜的是,圣哲羅姆聰慧的頭腦并未能讓他在宮廷以及教會中走得太遠,他曾經在羅馬做研究以及為一個主教做秘書,但最終還是因為觸怒了主教而被驅逐。
最后他來到了伯利恒在那里的一座修道院中,度過了自己的后半生。
這座修道院就是圣哲羅姆修道院。
圣哲羅姆的圣像驟然發起光時,教士們正在晨禱。
最初的時候,他們還以為是某個教士過于熱切的祈禱而引來了圣人的注目,又或者是某個具有天賦的見習修士被選中了,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過。
但隨后他們就發現,那圣潔的光芒是從圣像身上散發出來的。不僅如此,在木質的圣像身上出現了五道圣痕,雙手,雙腳以及肋間,而且是明顯的孔洞形狀,并且從里面流下了圣潔的血液。
教士們頓時陷入了狂喜之中。
圣哲羅姆在封圣前后,確實曾顯現圣跡,但很可惜,不是在羅馬,就是在安條克,而作為他真正長眠的地方,卻始終保持著一個死者應有的靜謐。
這個修道院因此并不被教士們看中,有些野心的修士來到這里就會想方設法的改換門庭,尤其是那些并不準備將自己剩余的生命全部耗費在抄寫、種菜和釀酒中的宗教人士。
能夠留在這里的人,心中的欲念已經不再那么強烈,以至于當他們看見這些奇異的景象時,居然還能保持鎮定,沒有立即公布出去。
他們判定,這不是有人故意惡作劇,也不是眾人因為吃了發霉的谷物產生的集體癔癥(在修道院中很常見),更不是魔鬼作祟,才急忙派人去通知安德烈主教以及宗主教希拉克略。
圣哲羅姆修養院的院長難得的穿起了白色的法衣,戴上冠冕,舉著牧杖,他沒有立即出現在沸騰的民眾面前,而是跪在了祭壇前,他注視著耶穌的苦像,又將視線投向安放在耶穌基督身側的圣哲羅姆像,那正是出現了圣跡的木像。
圣像的神情是那樣的謙恭,姿態是那樣的卑微,低垂著頭,一手持著書本,一手持著鐵筆,而無論是書本還是提筆,都已經被那不斷滲出的鮮血所染紅,血液沿著華美的絲袍(這時候,人們總是為圣像穿上各式各類的衣服)往下暈染,并且在末端跌落,一直滴落在黃銅的孔雀與鷓鴣身上——前者代表了永恒,而后者則代表真理。
最終它流淌下臺階,徑直落入一個裝滿水的銅碗,這些銅碗象征著純潔——圣血流入其中,不但沒有被稀釋,反而更加濃郁,赤色的水面倒映著金碧輝煌的穹頂,令這碗圣水仿佛就像是有了生命和靈魂。
修道院院長不敢再繼續看下去,他匆忙站起身來,走向門外。門外的人們原本要推搡著要進來,但看到修道院院長,他們停下了腳步,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緊盯著他:“是真的嗎?大人,當真有圣跡出現了?”有人大聲問道。
“至少如我所見,是真的。”院長毫不猶豫的回答說,“但我們還要等宗主教派人過來查看,才能給出最后的結果。”
“那讓我們先進去看看吧,好為您做個證。”
院長搖頭拒絕,“稍安勿躁,諸位,在宗主教派來的人認可之后,每個人都有機會于此朝圣。”
這樣的回答當然無法令得人們滿意,他們鼓噪起來的時候,修士們忍不住上前面一步,也舉起了手中的經書、香船和大十字架,必要時候這些東西是可以作為武器使用的——修道院院長來自于羅馬,這種場景他經歷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無論這個圣跡是人為的,還是當真存在的,總會有這么一段混亂的時候,于是他馬上宣布將會為這場圣跡的到來舉行一場感恩彌撒,并且還要舉行全城巡游,為所有人祈福,為他們做赦免,一直到圣跡被確認為止。
這時候,任何需要由修士和教士做的圣事都是要錢的,對于窮苦的朝圣者來說,這就如同另一樁圣跡,他們立即變得溫順起來,任由教士們安排。
當然了,如果有好心的施主愿意捐贈,教士們也不會阻攔就是了。
哈瑞迪冷靜的關上了門,甚至可以說,伯利恒城中所有的以撒人都在這么做。
經過這幾百年來的“經驗”,以撒人早已知道當基督徒們陷入狂歡的時候,以撒人最好不要參與其中,不說他們為之慶祝的多數與以撒人的教義相悖,更多時候,他們會成為這場慶典的祭品——這時候的人們若是說燒一兩個以撒人來助助興,可不是什么地獄笑話,而是最有可能發生的事情。
更不用說在這種被千百個人推動著的大游行中,若是有幾個心懷叵測的家伙趁機劫掠和強暴,也不會有人大驚小怪,尤其受害者是以撒人。
哈瑞迪穿過小小的庭院,走過整個工坊,來到了后面的臥室里,這個臥室連通著一個狹窄的天井,后者幾乎就像是個巷道,但在它的末端有著一扇從外面看很難被發現的門,這是哈瑞迪為自己準備的退路。
這時候他卻聽見了極其輕微的扣門聲,哈瑞迪立刻警覺起來,他從靴子里抽出了一柄匕首,緊緊的握在手中,而后靠在了門邊的墻上,而非門后。
為了偽裝,這扇門又矮,又小,不過用了一層單薄的木板,沒有鐵條加固,當他把它刷上白堊的時候,看起來就和周圍的墻壁幾乎毫無區別,但這也意味著,如果外面正站著一個手持長矛的士兵,哈瑞迪在門后回答的時候,一柄長矛就有可能刺進來了。
讓他安心的是,外面的人似乎并不粗魯,在輕輕的敲了幾下門之后,又停了下來,能夠知道這扇門存在的人并不多,而且幾乎全都是以撒人。
哈瑞迪知道現在當做什么都沒有發生,盡快走開是最好的選擇,但他又在擔心,如果門外是他所猜測的那個人——他不久前才做了一件對不起對方的事情。
如果他現在正需要哈瑞迪的幫助,哈瑞迪若是逃避,就等于對他做了兩次惡,而對方似乎也知道哈瑞迪已經聽見了扣門聲,并且猜到他就站在門邊,于是便壓低了聲音,輕聲祈求道:“哈瑞迪,開門,開門,是我。”
是誰呢?
當然就是被勒令永遠不準回到伯利恒的勒高。
哈瑞迪猶豫再三,還是將匕首插回靴子,猛的一把從里面拉開了門,將裝扮成一個修士模樣的勒高拉了進來,勒高都被他嚇了一跳,幾乎跌倒在地。
“你怎么回來了?勒高?”
哈瑞迪在看到勒高的時候,幾乎沒法認出他就是原先那個胖乎乎,笑容滿面,仿佛永遠不會有憂愁降臨在身上的家伙,他現在變得又黑又瘦,但幸好那雙眼睛還是老樣子,野心勃勃,充滿了欲望。
“現在基督徒都在大馬士革呢,你擔心個什么。”
“呸!”哈瑞迪惱怒地說道,“我們門外就有一千個基督徒。”
勒高呵呵的笑出聲來。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哈瑞迪問道。
“我是受了拿勒撒的賢人命令而來的。還有一件私事要辦。”勒高說,他舉目四望,想要找一把合適的椅子,但他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為了偽裝成一個誰也不會在意,誰也不會關注的苦修士,他故意將自己弄得十分邋遢,糾結成團的頭發,襤褸的衣衫,以及厚重的泥垢與活躍的跳蚤、臭蟲。
若是有面鏡子,他看著自己都要覺得惡心,于是他沒有坐在任何一把椅子上,而是直接盤腿坐在了庭院的一塊石板上,也不知道是因為年紀大了,還是因為長途跋涉,讓他精疲力竭,他總覺得頭腦昏沉沉的。
“我去給你倒杯葡萄酒來。
“好的。”勒高有氣無力的回答說,這見鬼的天氣太熱了,也太干了,他覺得自己應當是得了熱病。
但等哈瑞迪端著一杯葡萄酒過來的時候——雖然這個葡萄酒的品質相當不錯,酸味并不濃烈,而且哈瑞迪還在里面加了蜂蜜,或者是冰糖讓他喝,勒高還是只勉強喝了兩三口,就停了下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或許他該睡一覺。
哈瑞迪是個薄情的家伙。但他知道,只要他能夠找上來,哈瑞迪就不會吝嗇一張床鋪。
“叫你的學徒過來服侍我。”
“他們不在。”
“不在?”
“被我趕回他的父母家了。”之前雖然知道他們出賣了工坊的秘密,但哈瑞迪還是出于對同族的寬容心,將這件事情隱瞞了下來,容許他們在自己這里繼續做學徒,但或是因為他原先對他們太好了,取消了之前的種種特權后,這兩個孩子甚至開始抱怨起來。
哈瑞迪也懶得和他們分辨,直接把他們趕了回去。
當然作為一個以撒人必盡的義務,他依然要接受兩個以撒人的學徒,但暫時他可以得到那么一兩月的清凈。
“今天我來服侍你吧,正好那兩個學徒走了,他們的床榻都空著。”哈瑞迪正想著是不是要把自己的毯子拿一床出來給勒高,就聽見了一個叫他不敢置信的名字,“什么?”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誰?”
“我那可憐的妹妹呀,”勒高混混沌沌地說道,“雖然我說過再也不管她了,但她給我寫了封信,說在伯利恒待不下去了,想要來投奔我,只是她現在欠了旅館主人的錢,不還清的話,他不放她走。”
“什么時候?”
“兩周前。”
之后的話哈瑞迪就再也聽不見了,他的頭嗡嗡的,因為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勒高的妹妹早就死了,是被他親死的,更是被他親手扔到了城外。
哈瑞迪是個謹慎的人,他確定過那個女人的頭顱都已經凹陷了下去。
那么,給勒高寫了這封信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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