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都有些聽麻了。
裴元口中的每一件事都是很多人知道的事實,但是從他口中組合出來后,為什么就這么要命呢?
這些組合在一起的事件,分明就是在說,山東的按察使司和布政使司的官員,與德藩有著不可言說的勾結,德藩又與那些霸州叛賊有著不可言說的勾結。
所以霸州叛賊進攻山東的時候,布政使、按察使二司的巡兵會采取迂回避賊的策略。
所以之后裴元追查那些霸州叛賊的時候,按察使司的僉事費越會跑來干預,要求停止審查;布政司一把手的左布政使姜洪,會和大量山東官員聯名向朝廷上書,要求召回查案的錦衣衛。
更有威脅的是,當年“邊憲、蕭翀案”的始末人盡皆知,兵部尚書何鑒甚至還為此辭去了大七卿的職務,另外還有衍圣公親自力證的“迂回避賊,見城破不救。”
所謂的“張虎狼之口,吐長蛇之毒”,也不過如此。
畢真聽完這些,懵逼更在他人之上。
因為他是此事的親歷者啊!
當初不是裴千戶要查抄別人的家產,結果貪心拿的太多,最后激怒了當地的士人,這才把事情鬧大的嗎?
自己的記憶,為什么變得有些陌生了呢?!!
不想,裴元仍有話說,繼續迭加著自己的論證。
“朝廷接到了山東左布政使姜洪的上疏,曾經讓都察院派了監察御史陳炳來山東問話。”
“本千戶出于忠義之心,當時就曾經提醒陳炳。讓朝廷留心,為何會有那么多陽谷豪族,幫助那些喊著‘清君側,扶賢王’霸州流賊;如今的山東官場,又為何對裴某喊打喊殺,卻對那幫助霸州流賊的幫兇如此回護。”
“本千戶相信,那陳炳應該不會忘記那日之事。說不定今日之果,在都察院的問案存檔中,能查出前日之因。”
三人聽完,對視一眼,心中都有了一個念頭。
不但德藩要倒霉了,那些在山東主政的地方官員也要倒霉了。
裴元還在繼續說著。
“有一件事,你們可能不知道。當初本千戶原是北鎮撫司的,后來被韓千戶慧眼識才,從北鎮撫司借調去了鎮邪千戶所。”
畢真對裴元的私生活不如王敞和蕭韺熟悉,聽到這里,順口問了一句,“就是那個不喜歡你,然后昨天被你強娶的那個韓千戶吧?”
裴元目光投了過去:“?”
畢真訕訕,“你接著說,你接著說。”
裴元心中已經有了判斷,奸臣必是同在山東的太監谷大用!
喜歡傳黃謠的丘聚也有可能!
裴元沉著臉繼續說道,“當初我南下的時候,曾經意外遇到霸州流賊的前鋒馬隊襲擾。當時程雷響跟著我,他的父親程知虎是淮上大豪,見識頗廣。程雷響認出了其中一人,乃是德王的門客薛松奇。”
原本之前一直以為裴元是在誣陷德王的三人,都有些震驚了,“什么?德王真和霸州賊有勾結?”
裴元倒也不是那等指鹿為馬的小人,當即坦誠道,“倒也不是。他讓人參與此事,乃是為了吸引霸州賊攻擊東昌府,使東昌府百姓流離失所,然后趁機侵占土地。”
三人聽了,都覺得,這才合理嘛。
一個堂堂的大明藩王,和流賊勾結,很難有說服力啊。
就聽裴元又道,“他看上的乃是東昌府中漢庶人的養馬地。”
三人聞言,汗毛立刻豎了起來,失聲問道,“誰的?”
裴元正色道,“漢庶人。”
作為了解山東省情,負責鎮守山東的畢真,聯想到裴元之前鋪設的種種,竟然直接脫口道,“德王不是勾結反賊,他就是要造反啊!”
漢庶人,就是被廢為庶人的漢王朱高煦!
作為永樂皇帝最勇猛的兒子,漢王朱高煦一度是仁宗朱高熾的心腹之患。
后來宣宗繼位,朱高煦終反,最后被宣宗以銅缸扣住,以烈火烤炙而死。
而且,不但漢王敏感,東昌府也敏感啊。這是容留殘元蒙古人的地方,朝廷從來就沒放心過東昌府。
那么藩王、東昌府和漢王養馬地加在一起,對朝廷的觸動會有多大呢?
在裴元的精心鋪陳誘導之下,三人再想到德王和霸州賊的不清不楚,這誰不認為德王心懷大志,想要謀反?
如果再加上裴元刻意營造的那種德王在山東威望很高,一呼百應,人人替他遮掩的形象,哪個天子能放的過這樣的德藩?
王敞這下終于明白了,裴元為何要以天子身世的謠言,來開啟這一系列的謀劃了。
剛開始聽到此事的時候,王敞還很淡定的覺得:流言都是無稽之談;是否德王世子所為也根本沒有證據;那些各地官員,協助德王世子鎮壓那些誹謗天子的謠言,本就是他們該做的事情。
但是等裴元完成了他的敘事,當王敞重新審視那一開始被他視作兒戲,甚至認為是千戶敗筆的舉措時……
王敞才驚恐發現,這個平平無奇的開場,才是將一切一錘定音的最終謀劃。
這哪是什么無根無據的流言?分明就是德王已經露出反意,讓世子故意散播此事,刻意在動搖天子的法統地位。
山東地方官員競相幫著遮掩謠言來源,更是蛇鼠一窩,狼狽為奸。
而這謠言牽扯到天子的身世,事情的敏感性,又會讓天子死死的盯著這邊。
王敞彷佛已經看到了事發之后,山東各地的官員被紛紛撤換,然后從周邊各省抽調來的新任官員,害怕無意中卷入德王謀反案,對地方勢力避如蛇蝎的場面。
如果是這種局面……
那么官員不敢勾結,吏員不敢生事,鄉紳百姓可以從中獲利。
推行一條鞭法需要打通的吏治環節,直接豁然開朗了。
如果再用羅教盤活糧鈔的兌換,讓朝廷的政策可以順當的推行下去,那么只要這個車輪轉動起來,后續誰能阻擋?山東也很可能就會在短短時間脫胎換骨。
以山東的土地豐饒,人口眾多,只要穩住山東這個點,就可以再把一條鞭法向緊鄰的北直隸、南直隸推廣。
北直隸的民風民情和山東十分相似,能夠以成功經驗快速推廣。
南直隸雖然官紳眾多,盤根錯節。但不是所有豪紳都參與經商的,仍有很多大地主是完全依靠農作物產出。這一條鞭法至少能分化掉一大部分抵抗力量。
再加上北邊就是統合好了的山東,有成功的示范在前,他們想要煽動亂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南北直隸再加上山東,這條被大運河貫穿的線,已經涵蓋了大明的過半人口,過半錢糧。
由于不再征收實物,各地有無的互通,已經從朝廷的折色派發,轉為商業需求,這將使商業和運輸更加繁榮起來,也能消化掉更多失去土地的人口。
大運河的存在,又攤薄了運輸成本,減輕了變法的難度。
只要能做成這三地,再向外鋪開,足以形成摧枯拉朽之勢。
想及此處,三人心中都生出一個念頭。
他好像真能做成啊……
眾人的思緒有些亂,感覺大腦都有些呆滯了。
裴元輕輕地敲了敲桌子。
等到眾人回過神來,裴元才對王敞說道,“今天說這么多,就是因為山東的事情,還要交給王公去做。”
王敞聞言微怔,下意識說道,“朝廷不是已經有了方略,要讓邊憲接任山東巡撫嗎?”
裴元嗤笑一聲,“邊憲?”
王敞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了。
好吧。
好不容易洗清嫌疑,興沖沖的要去東山再起的邊憲,說不定這回連小命都保不住了。
畢竟如果“迂回避賊,見城破不救”的事情再拿回來翻舊賬,那邊憲就相當于自己跑回來,跳到火坑里去了。
可當時山東各路兵馬避讓霸州軍的事情,又是間接證明“德王和霸州軍勾結,山東官員維護德王”的重要支撐。
這件事,必然會被拿出來的。
王敞默默想了下,先前派去山東查案的蕭翀被裴元一刀砍了,接下來要重任山東巡撫的邊憲,也很可能死路一條。
在這種情況下,朝廷有很大幾率會重新啟用他王敞。
他王敞雖然表現的太過不粘鍋,讓人心有疑慮,但他畢竟真沒沾啊!
在大量更換底層實權地方官員的時候,讓王敞這個山東巡撫回去,還是能起到安穩人心的作用的。
畢竟王敞那個山東巡撫的職位,還沒有在明面上撤銷掉呢。
王敞想到自己的政治生命重新得到了延續,心中不免起了患得患失之心。
他雖然不想,但還是有些陰暗的提醒道,“千戶,那邊憲畢竟是這次南下的主事之人,事情可別脫離了您的掌控啊。”
裴元聞言,淡定道,“大理寺和刑部是什么情況,本千戶不太清楚。但是邊憲從都察院帶出去的御史,其中有十二人是我的人。你說他怎么脫得了我的掌控?”
三人齊齊“嘶”的吸了一口涼氣。
接著,坐的越發乖巧了。
隨著裴元此言一落,圍繞山東之事結成的層層大網正式落下。
德王到底有沒有罪,除了德王本身的所作所為,還要看圍繞他形成的勢力。
如果他已經有造反的能力了,哪怕就算沒有造反的行動,也是天子絕對不能容忍的。
那么德王有這樣的能力嗎?
裴元要讓天子看的,就是德王太有這樣的能力了。
與此同時,裴元玩弄著那虛實變換,由幻而真的手段,還將同步完成大明寶鈔對白銀和銅錢的替代。
三人索性也不急著走了,又留下與裴元好生交流了一番細節。
一直到了午時,眾人一起用過酒飯,才陸續告辭。
等到三人離去,重歸安靜。裴元獨自步入院中,左右四顧,又恍然覺得這澄清坊的宅子有些空蕩蕩的。
之前的時候,裴元也在澄清坊住過幾天。
那時候裴元滿意這房子的華美,倒也沒覺得什么。
這會兒,卻覺得這宅子好像太過大了些。
或許是這宅子之前只有男主人,而現在女主人來了又走了吧。
裴元徑自到了前院,對蕭通和陸永吩咐道,“把我的東西收拾下,回家去。”
蕭通和陸永這些日子也算有些眼力價了。
沒有蠢到說什么,這里就是千戶的家。
等到兩人把裴元這些天穿的衣服收拾了,又把一些處理過的文件都搜檢干凈,便跟著裴元回了燈市口老宅。
裴元在路上的時候,一直想著山東的事情。
等到快到家了,才有些略覺不自在。
焦妍兒在裴元心中并不是尋常小妾的身份,除了她自身頗受寵愛,還因為焦妍兒背后有著死而不僵的焦黨。
無論出于哪種原因,裴元都愿意給她足夠的尊重。
焦妍兒的身份只是妾,裴元娶妻的事情,她自然沒有任何的資格過問。
甚至來說,在這時代,焦妍兒這個妾室的身份,還得等著韓千戶追認才算有效。
這會兒裴元對韓千戶看的淡了,在他心中,這百依百順的小美人,分量就重了些。
這讓裴元有些不知道該怎么提起先前的事情。
老宅這邊的護衛奴仆見裴元回來了,趕緊高高興興的迎了出來。
程知虎首先向裴元道了喜,又盡職盡責的說了這些日子家宅安穩,并無旁事。
裴元見在這邊輪換的錦衣衛們喧鬧賀喜,心中猜測著,以焦妍兒的能力,這會兒只怕早該知道了吧。
裴元讓眾人散了,慢慢步入后宅。
守著后宅的仆婦見裴元過來,連忙歡喜的開門,將裴元迎了進去。
裴元進了后宅之后,竟然意外的遇到了清歌和晩月。
裴元有些日子沒見她們了,心中不免親切,左邊捏捏臉,右邊也捏捏臉,哈哈笑了幾聲,又問道,“小夫人呢?”
清歌和晩月俏臉緋紅,連忙回道,“小夫人在后堂清點錢帳呢。”
裴元“哦”了一聲,倒是也想起來了。
這次炒賣寶鈔賺的銀子,大多進了自己的私賬。就連基金上賺的錢,每天在賬本上轉一轉,很多也跑到了自己賬上。
這筆銀子是裴元的錢,自然不能和外面的錢混在一起,這些錢和帳就是由焦妍兒幫著打理的。
裴元默默想著,好像這次婚禮的開支和澄清坊的一些布置花費,也是從自己賬上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