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留步!”
“海相公珍重!”
海玥懷中抱著厚厚的卷宗,走出宅院,向著周夫人辭行。
卷宗是周宣多年的心血,也是大限將至前,最后的托付。
接下來,這位老者趁著還有余力,要回歸南方了,準備落葉歸根,逝于家鄉。
此番也是兩人最后一次見面。
沒有太多的依依惜別,一句珍重,勝過千言萬語。
回到自己家中,海玥取出卷宗,細細翻看。
越看越覺得荒謬。
深宮里的那位,是走火入魔了。
嘉靖帝在控制朝堂方面,已然有著登峰造極的功力。
明朝有著錦衣衛,又多重用內侍宦官,創立東西兩廠,正是因為大明的天子集權雖然超過了歷朝歷代,但有時候還是壓不住朝臣,不得不讓皇權依托于這些特務,作為力量的延伸。
正常情況下道理掰扯不過,那就出動錦衣衛,放出東廠西廠的番子,用血腥鎮壓的手段讓臣民閉嘴。
但自從嘉靖登基后,太監們就徹底沒了氣焰,錦衣衛的存在感也大降。
沒別的原因,正是因為皇帝不需要了。
朱厚熜自己就能利用皇權體系,把官僚收拾得服服帖帖,哪里用得著這些特務機構?
當然嘉靖也不是無敵的。
歷史上擺爛后期,他的套路也被嚴嵩和徐階相繼摸了個清楚,由此反過來糊弄對方。
可整體來說,在權謀領域的水平,嘉靖已是無可置疑的頂尖。
欠缺的是別的地方。
偏偏現在的朱厚熜,哪怕不瘋狂崇道,在治國上依舊如歷史上擺爛,而對朝堂的控制上,還想更進一步。
“這是形成了思維定式,不肯走出心理的舒適區,開始追求優勢上的極致完美……”
海玥默默搖頭。
世人行事,莫不是揚長補短。
這位卻反其道而行——對短板視若無睹,反倒將長處一味拔高。
改造黎淵社之舉,恰似一位絕色佳人,偏執于面上微瑕,不聽良言相勸,猛下刀子,結果干脆整毀的情況。
太想把群臣完全操控于手中,讓自己高枕無憂了。
從卷宗的字里行間來看,周宣其實也不贊同天子的所作所為,卻不敢勸告。
只能寄希望于查漏補缺,破滅賊人的陰謀。
他自己堅持不住了,就把這份希望寄托給海玥。
“周老……”
“我要辜負你的期待了。”
海玥當時并無承諾。
周宣以為他是不必承諾,誰能質疑海學士的忠誠?
事實上,恰恰是海玥不愿意承諾。
別說他從一開始就沒有忠君之心,即便有,在這君臣的猜忌之中,也早就消磨得一干二凈。
畢竟忍辱負重的臣子,不止周宣,前面還有一位。
錦衣衛都指揮王佐。
王佐的下場又是如何?
一念至此,海玥目光微動,翻到南巡的部分。
卷宗中記載了王佐的功績,對于他忍辱負重,引誘黎淵社賊首暴露的筆墨頗為詳細,死因也記錄了。
八個字。
誤傷龍嗣,以下犯上。
“原來是這么回事!”
海玥琢磨著,眼神微亮。
事實上,王佐死時,就連他都有些不理解,朱厚熜為什么要這么做?
按照利益最大化,完全沒必要。
王佐本就忠心耿耿,對大明對天子都是盡心竭力,又有能力,抓不住黎淵社是錦衣衛的通病,而非指揮使的責任。
他這一死,不僅極大傷害了傳人陸炳的感情,也讓知情者兔死狐悲。
以朱厚熜的智慧,不該看不出來這點,即便不嘉獎,輕輕放過,令其歸鄉養老,才是正途。
所以海玥都不理解。
直到此時,看著這簡短的一句話,他才恍然。
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維。
要代入君臣思想。
杜康嬪懷了身孕,有恃無恐,要么等她十月懷胎,生產下孩子后再行發難,那就增添了無窮變數,要么就快刀斬亂麻,一拳打碎天子夢。
王佐選了后者,也由此擔上了殺害龍嗣的罪名,這正是他最后死在唐王府大牢的根本原因。
哪怕嘉靖對于那個腹中的孩子并無留戀,可此舉終究是以下犯上了。
涼薄的君王或許會嘉許臣子的忠誠,卻絕不容忍半分僭越之舉。
縱使初衷為善,亦不可恕。
若饒王佐不死,他日必有人效仿——前任都指揮使護駕不力致妃嬪小產,竟能全身而退,此例一開,皇權威嚴何存?
嘉靖所忌,正是這般對天家體統的輕慢。
一絲一毫都不允許。
故王佐,非死不可。
“南巡期間,周老一直待在京師,并未隨行。”
“然南巡諸般內情,他卻能纖毫畢現,如歷歷在目,必是有人暗中傳訊。”
“這個人十之八九是內侍,且地位不低……”
唯有南巡期間,在天子身邊服侍的內官,才能如此完整地了解事情經過,且深刻揣摩嘉靖的所思所想。
這樣的人不會多。
黃錦是一個。
但不可能只此一人,還有其他。
海玥想了想,起身走出書房,朝著內宅而去。
朱玉英正倚在廊柱旁,目光緊緊追隨著那個蹣跚的小身影。
剛滿一歲的海中岳正攥著拳頭,像只剛學會劃水的小鴨子,搖搖晃晃地邁步。
他的小腳丫在地上踩出歪歪扭扭的印子,藕節似的胳膊張開著,仿佛要抱住整個庭院的晚風。
“哎呦!慢些!”
海玥出現時,這小家伙身子一晃,眼見要跌倒,卻又自己穩住了步子,腳下加快,沖進了父親懷里。
海玥笑吟吟地摟著兒子,來到妻子身邊,低聲道:“陛下身邊的內官,你熟悉么?”
“咦?”
朱玉英有些驚訝,但她畢竟是常年出入宮廷,向蔣太后問安的,由于沉默少語,對于旁人的觀察就更加細致入微,毫不遲疑地點頭:“這兩年的不算,前些年的都有了解。”
海玥問道:“有沒有一位曾經南下采珠的?”
朱玉英立刻道:“娘不喜戴合浦珍珠,覺得太過奢華,倒是張皇后極為喜歡,每每張皇后來慈仁宮問安,都要將珠子褪下,有一次忘了,當時臉色都變了,娘卻不以為意,還特意提及了內官監的何公公,夸贊了他采珠時安定民生的功勞……”
“何公公!”
海玥對于所謂的安定民生不予置評,卻有了明確的目標,立刻喚來弓豪,將任務布置給英略社。
英略社早就今非昔比,集廟堂與江湖于一體,又有海浩、朱琳夫婦的實質操持,精銳人手遍布天下要地。
京師當然不能空虛。
有鑒于歷史上的事件,海玥早作準備,命他們多多觀察宮廷下人的動向,對于那些貴人,反倒不太感興趣。
如此大大降低了風險。
畢竟旁人都是窺探皇子、妃嬪,有誰盯著內侍宮女關注的?
偏偏就是這個渠道,關鍵時刻能派上大用。
短短一日功夫,回報就來了。
答案令人驚訝。
“何公公死了?”
海玥立刻道:“何時死的?怎么死的?”
“就在兩個月前。”
弓豪道:“如何死的不知,但這大半年來,宮內打死了不少下人……”
“嗯?”
海玥面色微沉。
歷史上嘉靖動輒懲罰下人,宮人只要犯了一點錯誤,就會被嚴酷懲罰,有兩百多名宮人被活生生打死。
根據分析,是因丹藥吃多了,丹毒淤積在體內,導致其喜怒無常的暴戾性情。
這個世界的朱厚熜未磕丹藥,性情方面固然猜忌多疑,對于臣子也頗多敵視,廷杖下獄是毫不容情的,可至少談不上弒殺,怎的對宮內的下人又變得如此殘忍?
稍加思索,海玥決定一探:“你再派人,看看這些被懲罰致死的宮人,分別是服侍哪些人的。”
“是!”
英略社再探,這次情報細致了許多:“閻貴妃的昭陽宮、王貴妃的景福宮、麗妃的絳雪軒、靖妃的肅雍堂……”
“如此說來,打殺的全都是有皇子的妃嬪宮中下人?”
“這是殺雞儆猴啊!”
海玥明白了。
對那幾位皇子,都不禁產生了些許同情。
投胎是門學問。
這幾個人,無疑是投到了天底下最貴不可言的人家中。
也是最殘酷的家庭中。
歷史上。
二龍不相見,親情淡薄,隆慶甚至把高拱視作親父。
而今。
二龍天天見……
有這樣的父親,輔以上書房制度,天天盯著學習,又是另一番折磨!
“陛下對待下人未免苛刻……”
弓豪退下后,朱玉英也來到身邊,低聲道:“娘在世時,常言道,家宅安寧,方顯主君之仁,勸慰陛下生親親之道,以寬仁示下!”
“此乃金玉良言,可惜人教人,往往教不會……”
海玥道:“內廷下人數以萬計,或許在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眼中,內侍宮婢只是能說話能干活的物件,但他們終究是人,有血有肉的人,壓迫過甚,必生逆心!”
朱玉英聽他語氣不太對勁,臉色下意識地發生變化,當然真正在意的不是那個深宮里的所謂君父,而是身邊的貼心人:“相公要憂心些!”
“文華殿講學乃白晝之事,近來圣心倦怠,連聽講都意興闌珊,每每只是虛應故事。”
海玥將妻子素手緊緊一握,語氣莫測:“恰恰如此,有些事情,我亦無能為力,橫豎別讓那血,污了自家衣袍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