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他……活該有此一劫!”
面對這句話,姜思安不由一怔。
從字面意思來理解,是于秀凝“認慫”而做出的取舍,可配合于秀凝此時的帶著寒意的笑,姜思安根本讀不出“從心”這個字在哪里。
相反,他反而感受到了一股勃勃的戰意。
一股面對著那個讓人生不出對抗心思的人,生出的戰意!
姜思安心里對于秀凝更高看了一眼——特工這一行,女子不罕見,但在特工后面的權力構架中,越往上,女性越少。
目前保密局內銓敘少將和職銜少將不少,可女子卻只有一人。
而且對方也是更側重于技術方面,不像于秀凝,是實打實的特工!
難怪她能在關王廟期間就被老師所關注,帶來上海后,更是一直委以重任,最后更是令其來東北“開荒”。
就敢直面張安平這一份膽氣,是絕大多數同僚所不具備啊!
“于姐,你覺得……他舍得嗎?”
姜思安突然的反問讓于秀凝一滯。
舍得嗎?
于秀凝的目光隨后卻變得更冷了,他舍不得么?
他要是在乎我和陳明這兩個學生,怕是早就該對我們攤牌了!
善意,我沒放出嗎?
于秀凝不相信張安平會收不到她的善意,但這一年來,張安平有過回應嗎?
答案是:
沒有!
于秀凝將心中的怨憤摁下,凝視著姜思安:
“那么這題,你又該怎么答?”
“所以我來找于姐你了。”
面對姜思安的回答,于秀凝皺眉,她聽不出姜思安這句話的意思。
“這渾水,你別趟了。”
于秀凝微微一怔。
姜思安道:“放棄這所謂的權力,離開。”
放棄?離開?
于秀凝的眼睛微瞇。
離開?
離開東北?離開保密局?
她怔了好久后,用一種古怪的口吻說:
“我試想過兩個結局——要么,他讓人找我,要么,他選擇讓我永遠的閉嘴。”
于秀凝在做出了那個驚天動地的猜測后,遲疑了很久很久。
最終,她隱晦的釋放了信號——我察覺到了什么!
對特工而言,這樣的舉動完全就是冒險,于秀凝再三權衡后,終究還是選擇了冒險——她不想和老師、不想和昔日的同學、不想和那些在冰天雪地里一起戰斗過的人成為生死對手。
釋放這個“我察覺到了什么”的信號,是因為她終究是愿意相信那個不愿意放棄任何一個學生的老師,哪怕彼此身處對立的立場。
當然,如果她信錯了人,那么,等待她的結局可想而知。
好消息是她一直安全的活著,沒有遇到任何的危險;
但壞消息是他卻一直沒有任何的回應,直到現在姜思安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可是,為什么這么久以后,你來了,帶來的消息卻是讓我離開?”
于秀凝有點茫然。
姜思安呆了呆后,輕聲說:
“我想,一開始的時候,宮恕、齊思遠他們,應該都不是我的同志吧。”
輕輕的聲音,卻宛如霹靂在于秀凝的腦海中炸響。
她的面色變得發白:
“我在等,他……也在等啊。”
苦笑爬滿了她的臉頰:“他,是給過我選擇的機會了啊!”
于秀凝想笑,難怪姜思安的意思是讓她離開——原來,根子終究是在自己的身上。
姜思安默然,他不知道該怎么評價張安平的行為——于秀凝選擇冒險向張安平傳遞“我察覺到了什么”的信號,這不符合特工的準則,張安平無視這種信號,任由危險游弋了一年多的時間,這同樣不符合特工的準則。
可……他們又全都這樣做了,且沒有出現預料之中的危險。
于秀凝深呼吸一口氣,壓下了心中紛雜的情緒,隨后表情轉換,一抹玩味的神色浮現:
“思安,那你覺得我會同意嗎?”
“會。”
面對姜思安堅定的回答,于秀凝詢問:“為什么?要知道權力……可從來都是讓人上癮的毒藥!”
“但不是這種建立在沙灘上的碉堡中的權力——于姐你覺得呢?”
于秀凝頓時氣餒,無言以對。
姜思安這句話“沙灘上的碉堡中的權力”,既是對東北保密局的概括,也是對國民政權的概括。
盡管現在東北的國軍還沒有徹底的失敗,但親歷了抗戰結束后國共雙方在東北的爭奪、親歷了內戰爆發后大好優勢短期內悉數盡喪,于秀凝又豈能感受不到國民政權的虛浮不堪?
內戰爆發之初,近乎四比一的兵力碾壓,裝備方面差距更大!
但一年不到的時間,國軍在全國戰場上,累計丟失了超過一百萬的軍隊——而共軍的裝備,更是進行了全方位的迭代換新,因為國軍送了足夠他們全軍更換的裝備!
雖然眼下總體看,國軍無論從兵力還是裝備方面,依然是全方位的占優——但兵力的四比一已經縮小到了二比一,裝備方面的碾壓優勢,也嚴重消退了。
此消彼長,未來只會更甚。
說一句沙灘上的碉堡,真的不為過!
“我有一個問題。”于秀凝放棄了剛才的話題,凝視著姜思安:“他,到底是什么時候……選擇的?”
姜思安聞言搖頭,他哪里知道?
他連知道的這些,都是猜出來的。
像是知道姜思安給不了這個答案,于秀凝自顧自的道:
“我一直在想,他到底是什么選擇了那邊——是抗戰那會,春季攻勢后國軍進入了消極抗戰?
還是‘新四軍事件’(皖南事變)的發生?
或者是浙贛會戰中一潰千里?
亦或者是33(民國33年,1944年)年豫湘桂大潰敗?”
姜思安聽著于秀凝的“反問”,突然意識到于秀凝,其實說的是她是什么時候對國民政府失望的。
對于在前線、對于在情報戰線上與死神共舞的勇士而言,國民政府,真的是一次次傷了這些為國而戰勇士的心啊!
“不過,我現在想明白了——”于秀凝笑了起來,笑容中有種難以言說的放松:
“他,應該是從一開始就沒有站在這邊,對吧?”
“像他這樣的人,像他這樣有抱負有信仰的人,怎么會選擇這個……”
于秀凝轉動腦袋張望,卻像是看透了整個國民政府似的:
“熊貨呢!”
姜思安怔住了,不是驚訝于于秀凝對國民政府的“雅稱”,而是……突然意識到了從上海特別情報組開始,張安平就一直無聲息的為所有人灌輸的思想!
張安平沒有給他們灌輸過紅色的思想,可卻一次又一次的用行動、用思想教導著他們:
什么叫守護國家!
一群受張安平思想薰陶的人、一群繼承了張安平家國情懷的人,又豈會愚忠于這個腐朽的政權?
老師……真的是深謀遠慮,早在關王廟的時候,他就……意識到了這一天嗎?
于秀凝經過幾次跳轉似的問話后,徹底的平復了心中的怨氣,終于正面回應了姜思安的“橄欖枝”:
“說吧,你想怎么答這一道題!”
她不太明白姜思安為什么把“以貪污之名”拿下陳明當做考題,當做他給的考題,但姜思安大概的想法,她卻已經猜到了。
姜思安說出了自己的答案:“拿下他以后,你……孤注一擲的救他,然后你們一家順理成章的消失。”
于秀凝目光微縮:“明樓,也是你們的人?”
“毛仁鳳,果然是被他所豢養的……傻狗!”
“好手段,我的老師,手段,果然是永遠的超出想象!”
她是張系的大將,一旦她做出這種行為,那遠在南京的張安平,麻煩可就大了;
拿下陳明,絕對不能是許忠義他們,只能是東北行營督查室主任明樓;
這明顯是對張安平的背刺,狠狠的背刺,可偏偏布局的又是張安平的人——綜上,于秀凝猜出了明樓的真實身份,也終于確定了保密局所謂的內斗,從來都是張安平自導自演的戲碼。
而明樓又是毛仁鳳絕對的心腹干將,那么,毛仁鳳不就是張安平豢養起來有事沒事就逗一逗的傻狗么?
這下輪到姜思安無言以對了,盡管保密局的內斗,像極了抗戰時期上海日本特情體系中沒完沒了的各種斗,但段位和檔次可截然不同。
這個“傻狗”之說,過于……過于毒舌了些哈。
“那就聽你的安排吧。”
于秀凝說罷起身:“我現在就是提線木偶,你想怎么操控請隨意——告辭!”
姜思安喚住欲走的于秀凝:
“等等——你不問問對你們退隱后的安排?”
于秀凝不由笑出聲來:
“你的安排,我不放心。”
“有人,會做出更好的安排!”
說罷,于秀凝轉身便走,只留下姜思安在原地發呆。
這個“有人”——是老師么?
許久后,姜思安也笑出聲來。
老師,我一抬頭,到處都是你籠罩的影子呀。
我們,就跟老母雞翅膀下一直呵護的小雞仔一樣啊。
陳家。
于秀凝路過儲物間的時候,過去強壓的怒火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剩下了好笑。
雜物間里有自家丈夫的一堆臭鞋墊,而且還藏得很深——他大概是為了不讓自己去動,故意在臭鞋里面“腌”了好久才腌入味道的吧?
這個傻子啊,從他偷偷摸摸的將“鞋墊”藏起來后,她就知道那是他的私房錢,原以為這傻子會打個純金的鞋墊,沒想到這傻子有進步,還知道外面套一層假鞋墊作掩護——可是這小伎倆,瞞得過自己嗎?
之前,于秀凝心里有事,也懶得拆穿丈夫的小動作,只是每次路過雜物間的時候,總是莫名的生氣。
現在卻沒有了怒意了——原來,自己一直氣的是老師啊。
于秀凝失笑,老師跟他們的年齡其實沒區別,甚至比陳明還小一歲,可為什么總是不由自主的把他當父輩?
她搖了搖頭,將復雜的心緒收攏,隨后擼起袖子,磨刀霍霍的走向了雜物間。
晚上,身上帶著酒味的陳明哼著小曲回來了。
拒絕了傭人的幫助,陳明哼著小曲拎著鞋來到了雜物間,雞賊的四下觀望沒發現老婆的蹤跡后,悄咪咪的將鞋墊抽了出來,隨后一拉藏在下面的“垃圾”盒,打開后就要把臭烘烘的鞋墊往里面放。
下一秒,陳明只覺得……天塌了。
我的……鞋墊呢?
我那小半盒的鞋墊呢?
不是,我那可愛的金子呢?!!
陳明懵了,拿起垃圾盒嗅了嗅,聞到了“原汁原味”的味道后,確定這就是自己的小金庫。
可金子呢?
于秀凝抱著到現在還沒哄睡著的娃一臉怨氣的出現:
“陳明,你翻什么呢?進來了不抱娃躲雜物間干啥?”
陳明顫顫巍巍的伸手:“我、我抱娃……”
“你手上怎么這么臭?臭死了!去洗手——你翻垃圾盒干嗎?不會是想找你那一堆臭鞋墊吧?你也是有病,一堆臭鞋墊不扔了還當寶一樣藏起來!”
于秀凝怒斥一句后,轉頭又和聲的哄懷里不安分的小崽子。
陳明面色發白、雙腿打顫:
“老婆,老婆,鞋、鞋墊呢?我、我去洗洗。”
于秀凝沒好氣的說:“扔了,一堆臭的發霉的鞋墊,不扔了干嗎?”
扔了?
扔了!
陳明只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世界像是沒了光。
他失魂落魄的就往外沖,后面傳來于秀凝的喊聲:
“誒誒,你干什么去?”
“我、我、我吐外面去。”
陳明發瘋似的沖出去,沖刺到遠處的垃圾桶前,也顧不得臟不臟,里面的東西倒出來后就發瘋的找了起來。
屋內,于秀凝站在窗前,看著自己的傻老公的犯傻行徑,笑吟吟的對懷里的小屁孩說:
“看,爸爸真傻,小家伙長大以后,可不能像你爸爸那么傻。”
這一晚,向來心大的陳明失眠了,而他懷里的于秀凝,卻睡的格外香甜。
一夜沒睡的陳明第二天頂著兩黑眼圈上班,到辦公室以后就跟沒了外室似的,哭喪著一張臉,看誰都像是欠了他好幾根金條似的。
他那個后悔啊,早知道不存私房錢了,現在被老婆給丟了,他想坦白都沒法坦白。
上個屁的班!
睡……睡個屁的覺!
陳明心疼的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整個人的視界仿佛就是黑白的電影。
俗話說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陳明怨天尤人的時候,棒槌驚慌失措的沖進了辦公室。
剛剛躺到躺椅上的陳明斜了眼棒槌,突然間怒從心中起——要不是這廝拉著自己去喝酒,他哪能回的那么晚?又怎么可能會丟了私房錢?!
棒槌沒有眼力見,壓根沒發現陳明見他后就要暴起,而是驚慌失色的低聲道:“陳處長,不好了!姓明的正在查你!”
“你大……你大聲點!”
陳明覺得自己幻聽了。
姓明的這小子,喝了幾兩酒啊竟然敢查自己?
棒槌急聲道:“姓明的正在悄摸的查你,趕緊通知嫂子啊!”
“查個屁!”
陳明擼起袖子:“姓明的怕是不知道東北保密局到底是誰說了算吧?給他點染料他還真敢開染坊?”
棒槌附和:“他確實是膽子大了——趕緊通知嫂子,讓嫂子給他點顏色瞧瞧!”
“通知個屁!小麻煩罷了!”陳明惡狠狠道:“不用秀凝出面——走,我那柜子里有酒,拎幾瓶咱們去找忠義他們,看我們哥幾個怎么收拾姓明的王八羔子!”
畫面一轉……
陳明淚眼汪汪的扒著柵欄,生氣的咆哮:
“夠鈤的假正經,給老子的飯里面怎么沒肉?肉呢?”
看守賈震沒好氣的跑過來:“陳處長,你就不能老老實實的呆著?別嚎了!”
“肉呢?肉呢?!”陳明怒視:“沒肉你讓我怎么吃?”
“我的陳處長啊,你們把監獄的伙食卡的那么死,哪有錢買肉?你這餐還是我掏錢點的——現在物價成什么樣了你心里沒數嗎?我那點薪水,自家五口人都喂不飽。”
陳明聞言失語,只是怔怔的看著眼前的素餐——抗戰那會,被日本人差點端了老窩,好在許忠義示警,又有游擊隊那邊的接應,他才帶著兄弟們跑掉了。
但那一次,他窩在山里,啃了半年的素菜,打那以后,陳明發誓自己以后每噸無肉不歡……
不對,好像中途許忠義這小子悄摸的給自己捎回來了一只烤鴨……
一想起許忠義,陳明的怒氣就又上來了。
好你個許忠義,我拿你當兄弟,想跟你一道給明樓一個難堪,沒成想你個混蛋反手就賣了我!
陳明不傻,明樓尋摸到自己受賄的證據太容易了,要不是有人賣了自己,哪能這么容易?
而能賣自己的,就只有自己當兄弟的許忠義了。
看陳明在發呆,看守賈震便悄然離開,結果一拐彎,就看到了一身上校軍裝的于秀凝。
賈震渾身一震:“于、于、于主任。”
于秀凝瞥了眼賈震后,本已經錯身了,但又駐步:
“老賈,我家老陳就麻煩你了——聽說你自掏腰包給他訂餐,多謝!”
“這點錢你拿著,不要餓著我家老陳。”
“這、這怎么好意思……”
賈震想攔,但手卻不聽使喚,這年頭太難了。
于秀凝和聲和氣的說道:
“拿著吧,我家老陳嘴巴刁,吃不得苦。”
賈震接過了錢,猶豫了一下后,低聲說:“于主任,我聽說有人想把陳處長現在就送去南京。”
“我知道了,多謝。”
賈震急匆匆離開。
于秀凝站在拐角,明明轉身就能見到丈夫了,但想了又想后,她卻沒有跨過這最后的幾步。
“傻子,就當是把未來的苦先吃完吧!”
她強忍著沒有去見丈夫。
出了監獄,于秀凝上車后,立刻就意識到了不對——司機,竟然換人了!
“司機”轉身:
“陳夫人,你好。”
看清了“司機”的樣子后,于秀凝驚了:
“比安奇?”
這人,竟然是全球貿易的比安奇!
比安奇笑了笑,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了于秀凝,隨后溫和的說:
“有人托我給你轉交的——”
“對了,他說——”
“你很好,他……也沒有讓你失望吧?”
于秀凝的雙目突然間濕潤了起來,借伸手的機會抹了抹眼角,她打開了信封,露出了兩張上海至舊金山的船票,還有一張美元存單。
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但于秀凝卻知道,這里面,還有老師對他們的一片真心。
而這,在云橘波詭的特工這一行,幾乎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