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風月格外不同。
醫院的白墻在季風亭的眼中好似肅穆的靈幡,消毒水的氣味讓他的腦海中浮現出莫云冰冷的尸體。
自在茅山修行以來,除了參悟道法,心性的修持也很重要。
因此,他性子雖然倨傲,本心卻很良善。
然而眼下,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動了殺心,前所未有的殺心。
在季風亭的眼中,無為門的妖孽各個都該死,全都該死,哪怕是一只螻蟻都有大罪。
如此罪孽,唯殺不止,只殺不度。
“該死……全都該死……無為門……”
季風亭喃喃輕語,恍若著魔一般,他的雙目之中布滿了血絲,腦海中不斷想象浮現著虐殺方長贏,虐殺江璃的光影畫面。
似乎,唯有如此,他才能好受一些。
“神仙本是凡人做,只怕凡人志不堅……”
就在此時,一陣輕慢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將季風亭的思緒拉了回來。
季風亭轉頭望去,便見一位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坐在了長椅上,好似剛剛從手術室里出來。
這位醫生年歲不大,三十歲左右,皮膚白皙,帶著金絲框眼鏡,斯斯文文。
“以前出去旅游,山里的道士跟我說的……”金絲框眼鏡醫生輕笑道。
“你們都是道士?”
季風亭愣了一下,看向手術室,忍不住問道:“大夫,我師兄怎么樣了?”
“脫離生命危險了,流血過多,得修養好一陣。”金絲框眼鏡醫生安撫道。
季風亭松了一口氣,趕忙道:“多謝大夫了。”
“不客氣,份內的事。”醫生推了推眼鏡,輕笑道。
季風亭沉默不語,看著地面。
“想殺人了?”
就在此時,金絲框眼鏡醫生再度開口。
此言一出,季風亭面色驟變,雙拳猛地緊握,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金絲框眼鏡醫生。
“你……”
“山里的道士曾經跟我說過,人世間最大的痛苦便是無常,身邊的親友突然就死了,悲苦從中而來,這便是無常帶來的苦難……”
金絲框眼鏡醫生自顧自地說著,從懷中掏出一盒口香糖,遞給季風亭。
季風亭愣在那里,卻沒有去接。
金絲框眼鏡醫生,自己取出一塊,拆開了包裝,送了一塊進嘴里。
“普通人的悲哀便在于心隨境轉……當下的境遇變了,內心也就跟著變化,生出無窮無盡的煩惱。”
金絲框眼鏡醫生自顧自地說著:“往往這種時候,便會生出道士最害怕的東西。”
“什么?”季風亭下意識地問道。
“念頭!”金絲框眼鏡醫生嚼著口香糖,吐出了兩個字。
諸行無常,念必先生。
正因為這個世界是虛假無常的,所有眾生才會生出各種各樣的念頭。
就像天氣變涼,會感到冷,這時候各種念頭就會滋生,該加衣服了,會不會感冒,去年的衣服還能穿嗎?買件新衣服吧……
這些念頭會影響人的行為,耗費人的精神,折損人的氣血……
那便是修行最大的劫數和障礙。
心隨境轉,萬念叢生。
念頭一起,必有顯化。
“你剛剛起了殺人的念頭?”金絲框眼鏡醫生輕笑道。
“你……”
季風亭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的醫生,實在難以想象這些話會從對方口中說出。
“山里的道士還送了我一句話,我也送給你……”金絲框眼鏡醫生自顧自地活著,不等季風亭反應,便接著說道。
“萬緣皆從念中起,諸行未成念先生,若想成仙作道祖,萬念通達唯成真。”
說著話,金絲框眼鏡醫生拍了拍季風亭的肩膀,嘴角微微揚起,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念頭生出來,若不成真,何以通達?若不通達,必成心魔……”
金絲框眼鏡醫生的聲音越發低沉,他湊到了季風亭的耳邊,低聲輕語道:“怎么想,就怎么做……”
“修行,就該為所欲為。”
“季風亭!?”
就在此時,一陣輕呼從旁邊傳來,季風亭緩過神來,抬頭望去,便見齊跡和張凡已然站在身前。
“你一個人在這自言自語什么呢?”齊跡沉聲道。
“我……”
季風亭一轉頭,指著旁邊,然而身邊的長椅上空空蕩蕩,哪里還有那金絲框眼鏡醫生的身影。
叮咚……
就在此時,手術室的燈亮了,大門打開,一位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從里面走了出來,赫然便是剛剛那戴金絲框眼鏡的男人。
“大夫,怎么樣了?”
“病人已經脫離危險期了,不過需要靜養,你們暫時不能見他。”
金絲框眼鏡醫生眼中布滿了血絲,顯得有些疲乏。
“麻煩大夫了。”齊跡和張凡相視一眼,感謝道。
“你剛才一直在里面?”
就在此時,季風亭走了過來,看著那金絲框眼鏡醫生,忍不住開口詢問。
“嗯!?”
金絲框眼鏡醫生愣了一下,旋即神色古怪道:“我不在里面,誰給病人做手術?”
“可是你剛剛明明……”季風亭欲言又止。
古怪的舉動,讓齊跡和張凡都不由投來異樣的目光。
金絲框眼鏡醫生上下打量了季風亭一番,旋即沉聲道:“腦科在三樓,去看看吧。”
說著話,他摘下口罩,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口中還念念叨叨。
“這些搞宗教的,總是這么神神叨叨。”
“小季,你沒事吧。”
張凡看向季風亭,關心了一句。
對于這位初出茅廬的新人而言,今夜的變故確實有些難以接受,師妹死了,師兄傷了,自己目睹了一切,卻無能為力。
他真正認識到了這個世界的殘酷,以及生死的無情。
哪怕是修道者,也有無可奈何,也有力不從心,也有身不由己。
“我……我沒事。”季風亭搖頭道。
“沒事就早點回去休息吧,這里有我們。”張凡拍了拍季風亭的肩膀,旋即跟著齊跡轉身離開。
今夜,他們也并非一無所獲,還是抓了一個活口。
“諸行無常,念必先生……”
季風亭愣在原地,看著空蕩蕩的長廊,喃喃輕語。
夜深了。
落荒山,絕妙觀。
白不染打著手電,推開了破舊古老的殿門,一陣冷風驟起,吹得火光瑟瑟抖動。
“你很少這么晚還來山上。”
就在此時,一陣淡漠的聲音從古舊的宮觀內傳來。
“今晚玉京市不太平……”
白不染看向清冷大殿的深處,似有深意道:“無為門有人在玉京市大鬧了一場……”
“我已經知道了。”
“你知道了?”白不染驚異道。
他面色驟變,眸子深處涌起一抹深深的驚恐和忌憚。
“你能走出落荒山了?”
“還不能。”
那淡漠的聲音再度傳來,聽不出半點的息怒。
“不過……玉京市如今有一個特別有意思的小家伙,他的念頭無比強烈,心有所念,必有所感……”
“小鬼,你大約是忘了我的道號。”
呼……
話音輕落,一陣狂風忽起,吹動著破舊古老的宮門,拂動著繚亂明亮的燭火。
白不染神色凝重,嘴角輕啟,吐出了一個名字。
一個讓他都感到敬畏莫名的名字。
“念先生!”
絕妙觀主,念先生!!!
“你做了什么?”白不染顫聲問道。
“沒什么,我只是給茅山送了一份大禮!”
跳動火光下,似有一道人影在搖曳,輕慢的笑聲在清幽大殿內化開。
“今夜茅山上空,大星璀璨,明亮生光。”
“你到底做了什么?”白不染不安道。
“我見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年輕人……混茫未來,玄玄天機,將來茅山的香火怕是便要傳到此人身上。”
話音落下,白不染面色微凝,沉默不語。
他知道,這座道觀的主人所言非虛,他有神通莫測之能,鬼神難料之機,或許真能推算天意,見那未來一角。
“你對他做了什么?”白不染追問道。
“我只是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顆種子。”
“星光雖明,卻要血染江河,殺劫臨凡塵,尸骸堆千山……嘿嘿……好一個殺星……”
“這個世界真有意思啊。”
“我突然想玩一個游戲。”
輕慢的笑聲悠悠響起,透著無比的快意,藏著難言的舒爽。
“你……”
“走吧。”
白不染話剛說出口,一股無形的力量恍若一只大手,便將其拍出來大殿,拍出了絕妙觀。
荒荒深山,蒼蒼明月,夜風忽起,沒有半點光亮,眼前的道光好似遭到了歲月的放逐,斑駁古舊,再無半點生氣。
白不染深深看了一眼,轉身離去。
接下來的日子,玉京市顯得動蕩不安。
江南省道盟組織高手,甚至從各市區道觀山門借調了不少高手,像撒網一般撒了出去,大有不將那方長贏挖出來誓不罷休的態度。
“昨天晚上,一個小組的人都沒了。”
江南省道盟附近,咖啡館。
隨春生面色有些難看,將這個還捂著的消息告訴了張凡。
“媽的,那個方長贏太厲害了,七個人的小組遇上,只有一個人活了下來。”
隨春生咬牙切齒,這可是天大的損失。
“此人精通厭勝法和降神法,本身又是高功修為,確實難殺。”張凡凝聲道。
“對了,誰命這么大?”
張凡與方長贏交過手,深知此人的手段,能夠在他手底下活命,絕對是祖墳冒了青煙。
“你也認識。”
隨春生喝了一口咖啡,低聲道。
“我認識?誰?”
“馬步庭!”
“啊?是他!?”張凡愣住了。
他對馬步庭的印象可是深的很,此人本是三皇派傳人,被江南省道盟會長樓鶴川特招進來,一手三陰戮陰刀堪稱絕活,就是運氣差了些。
當日,在張家老宅,他敗在了張凡的火龍丹劍之下,修養一段時間,因禍得福,踏入高功階位,卻在消消樂殯葬館遭了孟清童的毒手,腸子都被掏了出來……
好在性命算是保住了,又修養了一段時間,這才剛剛回到工作崗位上,居然碰上了這種事。
“他……他人怎么樣?”張凡忍不住問道。
說起來,他跟馬步庭也是老相識了。
“這……我也不知道該說他幸運,還是不幸……”隨春生欲言又止。
江南省道盟發現馬步庭的時候,他腸子都被掏出來了,元神藏在別處,逃過了方長贏的毒手,不過也是受了不小的創傷,如今人還在ICU,沒有醒過來。
說句實在話,重傷至此,居然還沒有死,江南省道盟內部不少人都在議論,都覺得馬步庭是不是修煉了傳說中的甲生癸死,否則生命力豈會如此頑強?
數次大劫居然都沒有要了他的性命。
“現在我們私下里都叫他不死道士,名聲算是傳開了……”隨春生低聲道。
不死道士,馬步庭。
從今以后,江南省道盟便有了這么一號人物。
“這……”
張凡張了張嘴,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這種事太難評了。
“現在怎么說?”張凡忍不住問道。
“無為門的這個瘋子鬧的太大了,估計上面都要來人。”隨春生低聲道。
“對了,經過內查,道盟里面還發現了無為門的臥底……”
方長贏能夠在玉京市如魚得水,江南省道盟之中必定是有內應的。
“誰?”張凡好奇心熊熊燃燒。
他有事沒事經常往江南省道盟跑,里面的人也認識不少,許多沒交情的至少也混了個臉熟。
“總務處的凌證南。”
“他!?”張凡愣了一下,腦海中浮現出一位胖乎乎,和藹可親的中年男人的形象。
他見過此人,兩次拿錦旗,領獎金都是經總務處辦理的,此人將近五十歲,孩子都上大學了,在江南省道盟工作了二十年,是個老好人,跟誰都是客客氣氣,人緣極好。
“偽裝的太好了。”
說著話,隨春生打開手機,將一則內部通告送到了張凡面前。
“經查,江南省道盟總務處凌證南,背棄初心使命,喪失修道底線,利用職務之便,勾結無為妖人,性質極其惡劣,社會影響巨大,嚴重違反《道門修行規章條例》2024修訂版第一次321條……”
“已經定性了啊。”
“他這輩子別想出來了,三代之內,別想吃這碗飯了。”隨春生斬釘截鐵道。
“對了,這些事我就跟你一個人說,你可比外傳啊。”
“放心,我嘴巴嚴。”張凡篤定道。
“唉,多事之秋啊,也不知道那小子藏在了哪里,說不定已經離開玉京市了。”
隨春生揉了揉腦袋,不由嘆息。
深夜。
玉京市近郊,一座廢棄的工廠。
夜貓在黑夜中雙眼泛著幽光,風一吹,渾身毛發乍起,鉆進了旁邊的廢墟。
月光下,一道人影盤坐在廢墟之中,正在大口大口吞食著元神。
“啊啊啊……”
一陣陣痛苦的嘶吼聲響徹,隨著元神入口,便再也沒有了動靜。
“不愧是江南省道盟的高手啊,滋味比起一般人美妙太多了。”
方長贏的臉上浮現出愉悅的笑容,這些日子,他可是采補了不少元神,修為大有精進。
”再過一陣子,我便讓你知曉厲害。”
此刻,方長贏的腦海中卻是浮現出張凡的身影。
這場子他是一定要找回來的。
咚……咚……咚……
就在此時,一陣輕慢的腳步聲在廢棄的工廠內緩緩響起。
“嗯!?”
方長贏目光輕抬,卻見一道身影從夜色中緩緩走來,月光黯淡,卻是瞧不清模樣。
“什么人?”方長贏喝問道。
“你在玉京市鬧出這么大的動靜,壞了規矩。”來人輕語。
“你不是道門中人!?”
聽著話音,方長贏凝聲輕語。
“來了玉京市,便要守玉京市的規矩。”
黑夜中傳來的生意略顯低沉,那道身影越來越近了。
“你是什么人?也敢來管我?”
“我叫李一山!”
“人肖,李一山!”
此言一出,廢舊的工廠內陷入一片死寂,慘白的月光下,那道身影從陰影處走來,露出李一山的真容。
方長贏看著來人,愣了一下,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位新晉的人肖竟是如此年輕。
“終于把你引出來了。”方長贏緩過神來,眼中泛著異彩。
他鬧出這么大的動靜,便是為了見一見這位傳說中的人肖。
“你想見我?”
“不錯,我想跟你合作。”方長贏開誠布公道。
“怎么合作?”
“你是人肖,應該知道玉京市的落荒山上藏著一位大高手……”
“那位大高手乃是我無為門中的一位前輩……”
說到這里,方長贏似有深意地看向李一山:“我想要拜訪這位前輩,需要你的引薦。”
以他的身份和資格,怕是沒有希望見到那位絕妙觀主。
可是人肖卻不同。
“我為什么要答應你?”
“因為我可以幫你。”方長贏成竹在胸,好似已將對方看穿。
“幫我?”
“不錯,我知道你修煉的乃是九大內丹法中的甲生癸死,這種法不是那么容易修煉的……”
方長贏目光微凝:“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如今身在大劫,雖生猶死。”
“我有辦法可以助你脫劫。”
方長贏帶著笑意,看著對方,似是掌控了全局。
“說完了嗎!?”
就在此時,那輕慢的聲音悠悠響起,沒有半點的波動。
“你不想知道是什么辦法嗎?”方長贏愣了一下。
“死后再說與我聽。”
呼……
一聲輕音落下,似那一縷漣漪泛起,月光揉碎,夜貓驚乍。
方長贏愣愣地站在原地,他雙目之中依舊透著光亮,元神卻如同樹葉一般,凋零衰敗,化為一縷青煙散滅。
今夜的死亡,格外芬芳!!!